夜风卷着染坊里的血腥气,拂动车帘边垂落的银丝网。宋夫人那句“柳氏儿郎”的诘问悬在半空,像一柄抵在柳文轩喉间的软刃。他跪在靛蓝狼藉的石板上,袖口内衬那抹褪色的“报春柳”纹随着呼吸起伏,如同濒死的蝶翅。
死寂中,一声脆响陡然撕裂凝滞!
那只握着玉柄麈尾的手猛地一颤,螺钿妆奁脱手坠落。牡丹缠枝纹的漆盒砸在青石板上,应声四分五裂。贝母钿片在火光下迸溅开来,几片薄如蝉翼的砗磲碎片在暗影里幽幽亮起,渗出海水般冰冷的蓝绿荧光(北宋砗磲含碳酸钙结晶,磷光特性见《云林石谱》)。光晕如蛛网蔓延,恰好勾勒出染坊外墙一道隐蔽的裂痕——那是三块条石错位形成的窄缝,幽深如巨兽咽喉。
“夫人息怒!” 侍立车旁的仆妇惊呼着扑跪下去收拾残片。她宽大的袖口拂过柳文轩低垂的头,染了蔻丹的指甲却带着风声狠狠掴在他脸上!脆响炸开,柳文轩脸颊瞬间浮起指痕,几缕发丝粘在渗血的唇角。
“参政爷让带话,” 仆妇压得极低的声音毒蛇般钻入他耳中,带着一股陈年账册的霉味,“过了今夜,临安城里再没有柳氏商号这块招牌。贾相爷说了,城北那三间绸缎庄子,归您。” 冰冷的纸张随着话音塞进他前襟,那是盖着三省六部朱印的《查抄令》,墨迹未干,“黑鸦卫”三个字在“柳氏锦绣坊”上方鲜红如血。
仆妇的衣袖拂起,带起一阵微弱的气流。一片泛着冷光的砗磲碎片下,露出妆奁夹层里残存的物件:半幅泛黄的宣纸,稚拙的笔触勾着几个手拉手的小人儿——柳婻青五岁涂鸦的《婴戏图》。而紧贴在图画旁的,却是一张枢密院专用的青藤纸短札,朱砂小楷如毒蛇吐信:
「婻靭毙,父擢枢密副使」
染坊内,柳婻青的指甲深深陷进苏漾的手臂。隔着一道薄墙,母亲摔碎妆奁的声响如同惊雷炸在心头。那是她及笄之礼,母亲亲手为她绾发插簪的妆奁!碎裂声里,她仿佛看见无数个清晨,铜镜里映着母亲梳拢她长发的温柔侧影。而此刻,那碎裂声中裹挟的,分明是比箭矢更冷的决绝。
宋夫人垂眸看着自己染血的指尖。血是方才玉柄麈尾磕飞伪印时被碎片划破的,细小的伤口洇湿了绣着缠枝莲的袖口。她缓缓抬起手,探入怀中,摸出一个褪色的锦缎香囊。那是去年上元灯会,柳婻青和苏漾在西湖边赢下的彩头,两人合绣了一个“烬”字,针脚歪扭却鲜亮,说是要“焚尽世间不平”。香囊表面柔软的锦缎吸饱了指尖渗出的血,那刺目的“烬”字在血染下更显妖异。
染血的指尖,带着不容置疑的沉重,重重按在了“烬”字香囊的正中。锦缎表面随着她的力道凹陷下去,指腹下的经纬丝线发出细微的呻吟。一个清晰的十字凹痕,带着未干的血迹,烙印般出现在香囊表面。
“咔哒…嘎吱…”
沉重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摩擦声,闷雷般滚过。染坊内墙那道被砗磲荧光标记的裂痕,三块条石如同沉睡的巨兽被唤醒,缓缓地向内滑开,露出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黑暗甬道。一股混杂着泥土和陈年丝絮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卷动着地上幽蓝的荧光碎片,如同通往幽冥的引魂灯。
柳文轩猛地抬头,死死盯着那道洞开的黑暗。他怀中《查抄令》的硬纸边缘硌着肋骨,枢密院的密信在脑中烧灼。车帘缝隙里,宋夫人握着血染香囊的手缓缓收回袖中,那截露出的手腕苍白如纸,旧疤盘踞。她再未看那密道一眼,也未看跪在地上的柳氏子弟。素纱宫灯的光映着她半边脸,沉静如古墓石刻,只有袖口那抹洇开的血痕,如同无声的恸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