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冷的土腥气裹着陈年丝絮的霉味，从仅容侧身的窄道里扑面而来。柳婻靑被苏漾推进密道的刹那，最后回望了一眼：母亲立在青缯垂银网的车驾前，素纱宫灯的光晕描摹着她挺直的脊梁，像一尊被供奉在神龛里的玉像，冰冷，遥远。那柄摔碎妆奁的玉柄麈尾早已不见踪影，唯有一只染血的手，隐在宽大的袖袍下，紧握着什么。
“快走！” 苏漾的低喝带着染坊烟火气，将她推入更深的黑暗。身后沉重的条石摩擦声响起，正要将那抹青缯光影彻底隔绝——
“站住！”
宋夫人的声音穿透即将闭合的石缝，冰冷如刀锋刮骨。柳婻靑脚步一滞，心口像被那声音狠狠攥住。
黑暗里，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柳婻靑的手腕。那只手曾经多么温暖，在无数个冬夜替她掖紧被角，在汴京沦陷的寒夜里死死抱住她滚下马车，右臂被金兵铁蒺藜撕开皮肉也不曾松开分毫。此刻，这只手却冷得像地底埋了千年的石。
“啪嗒。”
极轻的断裂声。是金线绷断的微响。柳婻靑腰间一松，那个染血的“烬”字香囊被扯了下来。宋夫人枯瘦的手指攥着香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猛地一扯！金线流苏瞬间崩散，细碎的金丝在从石缝透进的最后一点光线下，如垂死萤虫般无力飘落。
“出了此门，” 宋夫人的声音贴着柳婻靑的耳廓响起，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血脉深处，“你柳婻靑，便只是乱臣贼子柳氏！与我宋家，与柳氏嫡系，再无瓜葛！”
再无瓜葛。四个字如同重锤，砸得柳婻靑眼前发黑。她想起五岁那年，母亲握着她的手，在宣纸上笨拙地描下第一个“柳”字，温热的呼吸拂过耳畔：“阿团，这是我们的根。” 如今，这根系着她的根，被母亲亲手斩断。
黑暗中，她摸索着发髻。指尖触到那支焦黑的柳簪。是运河渡口苏漾为她折下的春日新柳，在无数次的摩挲和颠沛里失了水分，变得枯脆焦黑。她将它从发间拔出，冰冷的簪体带着某种执拗的眷恋。指尖拂过簪头龟裂的纹路，一点粘稠的、带着松木清香的液体悄然渗出——那是深藏于木质深处的松脂，如同这柳枝最后的生机，也是昔日里苏漾发现它能“七日不萎”的奥秘所在。松脂在密道刺骨的阴冷中迅速凝结，凝在簪头，像一滴凝固的琥珀泪珠，折射着微光，映出她惨白的面容。
就在这时，一点柔软的布料从宋夫人紧握的袖中滑落，无声地跌在两人脚边的尘埃里。借着石缝外摇曳的火光，那方小小的、褪色的红绸刺入眼帘——是婴儿的肚兜。细密的针脚绣着“长命百岁”四个字，针法稚嫩却饱含期待。在“岁”字下方，一片深褐近黑的污渍早已浸透了丝线，将那原本鲜亮的祝福硬生生截断。
咸淳元年。那是她柳婻靑的出生之年，也是母亲成为柳宋氏、成为士族嫡妇的年份。这方肚兜，是母亲一针一线绣下的护身符，却沾着洗不净的血污，如同她们被玷污的命途。
冰冷的触感猝然贴上她的鬓角。宋夫人将一件东西塞进她手中，又强行按着她，将那物事插入她散乱发髻的最深处。触手温润，是玉的凉。
“戴着它！” 宋夫人的命令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声音却在最后一丝尾音里无法抑制地颤抖，泄露出那被铁石外壳包裹的、早已支离破碎的心，“这是你父亲当年…在灵隐寺求来的青玉簪。住持说…说玉能挡煞…” 她深吸一口气，那气音如同破旧风箱的喘息，“替你父亲…赎罪罢！”
青玉簪！柳婻靑浑身剧震。父亲柳文渊！那个永远板着脸，将《柳氏家训》奉为圭臬的士大夫！那个在昔日记忆粮饷账簿上，默许钱坊主克扣“三成折银”的襄阳军粮督办！赎罪？这冰冷的玉簪，能赎得清边关将士因缺粮哗变的血，赎得清襄樊城头因粮草不继而倒下的忠魂吗？
“轰隆——！”
沉重的条石彻底合拢！将母亲最后的身影、青缯车驾的轮廓、以及门外柳文轩那张扭曲的脸，全部隔绝在另一个世界。最后一丝光线消失的刹那，柳婻靑绝望地扑向冰冷的石壁，指尖只触到一片粗糙的绝望。
隔着厚重的条石，一声沉闷的爆响传来，随之是烈焰贪婪吞噬一切的噼啪声。密道内死寂的黑暗中，那方小小的、浸满血污的婴儿肚兜，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在她紧闭的视界里熊熊燃烧。“长命百岁”的刺绣在烈焰中蜷曲焦黑，“岁”字彻底化为灰烬。灼热的气浪似乎穿透了石壁，烫伤了她紧贴石壁的脸颊。
青玉簪冰冷的簪尾抵着头皮，那支焦黑的柳簪还紧紧攥在手心，松脂凝成的琥珀泪珠，在无边黑暗里，幽幽地映不出任何光亮。赎罪的路，原来从一开始，就浸透了母亲的血与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