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出口的腐土气息尚未散尽，临安城上元夜的热浪便裹挟着甜腻的油脂和硫磺味扑面而来。柳婻靑被苏漾拽着，跌撞进一条背街小巷。巷外御街方向，人声鼎沸如鼎沸的潮水，各色灯火将半边天幕映得彤红。锦绣坊方向的火光与惨叫，被这铺天盖地的喧嚣吞噬得只剩下一缕不祥的青烟，飘在鳞次栉比的飞檐斗拱之上，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叹息。
“戴上！” 苏漾将两顶垂纱帷帽扣在两人头上，白纱瞬间隔绝了刺目的流光溢彩，也将她们惨白的脸隐入模糊。她塞给柳婻靑一个竹竿挑着的皮影架子，骨架轻巧，绷紧的素绢上绘着一只硕大的金蟾，鼓胀的肚皮，三足踞地，一双眼睛却以极薄的水银镜片镶嵌（宋代已有制镜术，水银锡箔法见《天工开物》）。镜片在万千灯火的映照下，流转着妖异冰冷的碎光。
“跟着我，别出声。” 苏漾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密道沾染的土腥气。她自己也挑起一副同样的金蟾皮影，混入御街汹涌的人流。
临安城的上元节，是王朝末日最后的狂欢。御街两侧彩楼欢门高耸，丝竹管弦之声震耳欲聋。鳌山灯海连绵不绝，扎的是西湖十景、蓬莱仙岛，灯下却是摩肩接踵、汗臭与脂粉混杂的人潮。达官显贵的青缯油壁香车被堵在路心，帘内飘出酒肉香气与狎昵的笑语。车旁，枯槁的妇人抱着啼哭的幼儿跪在冰冷的石板上，举着“卖身葬夫”的草标，眼神空洞地望着灯山之上那轮虚假的明月。空气里弥漫着炸果子、蜜饯的甜香，更深处的角落，却浮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死亡和饥馑的酸腐。
苏漾手中的金蟾皮影忽然高高挑起，竹竿轻巧地一抖。水银镜片反射着远处一座巨大的“五谷丰登”鳌山灯，刺目的光束如同利剑，骤然射向街角阴影里几个探头探脑的黑鸦卫！那几人被强光一晃，下意识地抬手遮眼，咒骂着后退。
就是现在！
柳婻靑会意，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猛地一扬！一叠叠折成方胜状的纸片，如同被惊起的灰蝶，借着皮影晃动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混入漫天飘洒的彩纸屑中，落入人群。纸片上，是她们在地窖中寻获的、用特制药水写就的《耕织图》童谣，此刻在灯火下隐现墨痕：
“金线织锦缎，官仓鼠儿肥。柳叶落西湖，尽是离人泪…”
一个戴着柳条圈、啃着糖葫芦的半大孩子好奇地接住一张飘落的方胜，展开念了两句，立刻被旁边的妇人惊恐地捂住嘴，纸片被揉成一团塞进袖袋深处，妇人警惕地环顾四周，拉着孩子匆匆隐入人海。更多的方胜，如同投入沸水的石子，在喧嚣的海洋里激起一圈圈无声的涟漪，旋即被更大的浪头吞没。
巷子最深的阴影里，一个蜷缩的身影动了动。是那个老乞丐，破麻袋般的身体裹在几层辨不出原色的烂絮里。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油纸包，油渍早已渗透纸面，在昏暗光线下泛着腻光。他枯枝般的手指哆嗦着撕开油纸一角，露出半个冷硬的、掺着麸皮的杂粮馒头。他贪婪地、近乎疯狂地啃咬着，浑浊的口水混着碎屑顺着花白的胡须往下淌。随着他的动作，一截褪色的红绳从烂絮的破洞里滑了出来，绳结磨损得厉害，末端系着一枚小小的、刻着“慈”字的桃木牌——那是昔日慈幼院给每个孤儿的标识。
馒头被他啃掉大半，露出里面夹着的东西——一张同样折成方胜的传单。边缘已被口水浸透，软烂不堪。他浑浊的老眼似乎根本不在意上面写的是什么，只是机械地将沾满口水和黑垢的手指伸进馒头夹层，抠挖着，试图将粘连的纸片也塞进嘴里。胃酸的腐臭气息弥漫开来，传单上《耕织图》童谣的字迹在涎水和消化液的浸润下迅速模糊、晕开，墨迹变成一团团污浊的蓝黑。
“甜…嘿嘿…” 老乞丐咧开没剩几颗牙的嘴，浑浊的涎水挂在下巴上，痴痴地对着手中被唾液和胃液腐蚀得一塌糊涂的纸团笑着，“真甜…像…像阿团抓周的面团儿…”
阿团！
柳婻靑如遭雷击，帷帽下的身体猛地一晃，几乎撞到旁边一个挑着担子的货郎。那是她的乳名！是只有最亲近的家人才知晓的乳名！是周岁抓周时，她抓起一个糯米面团死死不放，祖父抚须大笑“此女恋栈，是个有福的”，从此便有了“阿团”这个小名！这肮脏垂死的老乞丐，怎会知晓？
苏漾也听到了那梦呓般的痴语，一把攥紧柳婻靑冰凉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无声地传递着警告。
就在这时，苏漾手中的金蟾皮影再次高高扬起，水银镜片精准地捕捉了远处一盏巨大的走马灯的光束，猛地扫过老乞丐蜷缩的角落！刺目的强光如同神罚，骤然刺破那团污浊的黑暗，将老乞丐脸上每一道深壑般的皱纹、浑浊眼中倒映的恐惧与疯狂、以及他手中那团被唾液浸透、字迹模糊的传单，照得纤毫毕现！
强光刺激下，老乞丐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鸣，猛地用手臂遮挡眼睛。那截系着“慈”字桃木牌的红绳，在刺目的光线下如同烧红的烙铁。他布满眼翳的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那强光唤醒了什么极其恐怖的记忆，枯瘦的手指痉挛着指向光源的方向——指向锦绣坊那一片被灯火映衬得格外狰狞的、兀自冒着青烟的方向！
“妖…妖女！” 他喉咙里滚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嚎叫，带着一种被恐惧彻底吞噬的癫狂，声音不大，却像淬毒的针，穿透了鼎沸的人声，直直刺向柳婻靑和苏漾，“她们！她们在染坊！造…造逆符！”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喧嚣的灯海依旧流淌，丝竹管弦依旧靡靡。然而，一股无形的寒意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柳婻靑的脊背。她看见，离老乞丐最近的几个黑鸦卫猛地转过头，阴鸷的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钉在了她们身上！那目光里，没有疑惑，只有一种终于锁定了猎物的、冰冷的狂喜。
金蟾皮影水银镜片反射的强光，此刻成了为她们招魂的引路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