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乞丐嘶哑的指控如同投入滚油的冰水，瞬间炸开了锦绣坊外压抑的死寂。柳婻靑帷帽下的视线越过攒动惊恐的人头，清晰地捕捉到柳文轩脸上那抹被强光撕破伪装的狂喜。他猛地一挥手，青筋暴起的手指如同号令地狱的令旗！
“围死染坊！一个也别放走！”
黑鸦卫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铁钉皮靴踏碎满地狼藉的彩纸与丢弃的果核，撞开仓惶躲避的百姓，直扑那幢兀自冒着青烟的染坊。被宋夫人车驾震慑的短暂平衡彻底崩碎。混乱中，一个肥硕的身影踉跄着挤出人群，是钱坊主。他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与孤注一掷的兴奋，手里高高擎着一件物事，在摇晃的火把光下反射出刺目的金光——一柄足尺长的金线梭子，梭尾深深錾刻着一个铁画银钩的“柳”字官印（南宋商号“铭记押”制度）！
“逆贼当诛！奉指挥使令，格杀勿论！” 钱坊主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他挥舞着金梭，仿佛那不是织锦的器具，而是尚方宝剑，指向那扇摇摇欲坠的染坊木门。金梭尾部的“柳”字在空中划出冰冷的弧光，如同斩向柳氏血脉的最后一刀。
坊内，小莲背靠着冰冷的靛蓝染缸，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左肩的箭伤撕裂般剧痛，冷汗浸透了杏黄内衫。她怀中紧紧捂着一个巴掌大的粗布药包，那是她省吃俭用三年，才在“保和堂”攒够三钱银子换来的上品川贝。弟弟的肺痨已入膏肓，咳出的血沫染红了前襟，郎中说只有这川州雪线之上的贝母，或许能吊住一口气。药包的粗布被冷汗和血浸得半透，散发出清苦微凉的草木气息，在这血腥污浊的染房里，是唯一一点干净的念想。
“砰！哗啦——！”
染坊唯一的木门终于不堪重击，轰然向内倒塌！碎裂的木屑如同暴雨般激射。门外，数张神臂弩（宋代精良弩具，射程三百步）冰冷的箭簇在火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幽蓝，瞬间锁定了门内背靠染缸的杏黄身影！
“放！”
柳文轩冷酷的命令被钱坊主狂热的嘶吼淹没。弓弦震响如裂帛！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柳婻靑的尖叫卡在喉咙里，眼睁睁看着一支淬毒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没入小莲的左胸！
“噗嗤。”
是利刃穿透血肉的闷响。并不惊天动地，却比任何雷霆都更令人心胆俱裂。
小莲的身体猛地一弓，像一株被骤然折断的杏花枝。怀中的粗布药包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挤压、撕裂！淡黄微褐的川贝粉末如同被惊起的雪尘，混合着从她口中喷涌而出的滚烫血沫，骤然在昏暗污浊的空气中炸开一片凄艳的淡紫色烟雾。清苦的药香与浓烈的血腥味奇异地交织、升腾，仿佛是她短暂生命最后的献祭。
她纤瘦的身体无力地顺着染缸滑倒，手中还死死攥着一小撮没被炸飞的川贝残渣。那双总是含着笑意、机灵转动的眼睛，此刻茫然地望向虚空，瞳孔里映着染坊梁上垂落的破蛛网，最后一点光迅速黯淡下去。
她倒下的地方，身下迅速洇开一汪粘稠温热的血泊。血泊的边缘，恰好浸染了地上那张被踩踏过的、写着幽蓝“逆”字的油布。血浪在油布表面微微翻涌，扭曲地倒映着染坊门楣上那块半倾的匾额——锦绣坊的“慈”字招牌。粘稠的血浆顺着匾额的裂缝蜿蜒爬行，将那饱含希望的“慈”字，硬生生撕裂成两个冰冷绝望的部首：兹心。
“小莲——！！！”
阿鲁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巨熊，震得染坊梁上的积尘簌簌而落。他魁梧的身躯从倾倒的织机后暴起，双目赤红，手中紧握的并非寻常刀斧，而是一柄造型奇特的沉重工具——斧刃一侧嵌着精钢锻造的锯齿齿轮，寒光凛冽（昔日记忆改良织机所用工具）。这柄凝聚了他工匠智慧与力量的斧头，带着开山裂石的威势，朝着最近一架正欲上弦的神臂弩狠狠劈下！
“铛——咔嚓！”
刺耳的金铁交鸣！弩机的木臂与铁制扳机在锯齿齿轮的恐怖咬合力下应声碎裂！崩飞的碎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其中一块边缘锋利的齿轮碎片，裹挟着巨大的动能，在阿鲁布满悲愤和汗水的古铜色脸颊上，犁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滚烫的鲜血瞬间涌出，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
一滴滚烫的泪，混着殷红的血，砸落在冰冷的斧柄上。那泪珠落在沾染了靛蓝和血污的斧面，竟瞬间融开了斧刃锯齿间凝结的、不知何时溅上的细小血冰碴。这微小的融化，如同他心中那点与小莲在织机轰鸣中悄悄滋生的、未曾言明的温暖，在绝对的冰冷与绝望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走啊！” 柳婻靑的嘶喊带着泣血的绝望，她用尽全身力气将一本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册子狠狠塞进苏漾怀中。册子封皮是褪色的湖蓝色软缎，一角用银线绣着模糊的莺鸟轮廓——是昔日她们在临安夜市收集童谣成册的《莺啼集》，一切抗争与希望的原始火种。册子入手沉甸甸，带着柳婻靑掌心的冷汗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去寻李将军的船！快走——！” 她死死推了苏漾一把，指向密道方向，却绝口不提任何具体方位。李将军，这是她们最后的、渺茫的生机，也是此刻唯一能说出口的名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过喉咙。
就在苏漾抱着《莺啼集》踉跄退向密道入口的刹那，头顶传来令人牙酸的、仿佛巨兽垂死呻吟般的断裂声！一根燃烧的巨梁，裹挟着烈焰和浓烟，如同天罚之矛，从被弩箭和撞击反复蹂躏的屋顶轰然坠落！
“轰——！！！”
震耳欲聋的坍塌声吞噬了一切！灼热的气浪裹挟着木屑、瓦砾、燃烧的布匹和靛蓝粉尘，如同地狱的潮汐般席卷而来！巨大的冲击力将柳婻靑狠狠掀飞，撞在冰冷的石壁上。视野被翻滚的烈焰和浓烟彻底淹没。
在彻底被黑暗和灼热吞噬前的最后一瞬，柳婻靑透过翻滚的烟尘缝隙，看到了小莲倒下的地方。烈焰已经舔舐到她的衣角，那紧攥着川贝残渣的手，在跳跃的火光中，渐渐蜷缩、焦黑。清苦的药香被焦糊味彻底取代，那点淡紫的雾，那卑微的忠诚，那对弟弟最后的一线生机，连同那被血撕裂的“慈”字匾额，一同被贪婪的烈焰吞没，化为这末日狂欢祭坛上，一缕微不足道的青烟。
染坊在身后彻底化为一片翻腾的火海，巨大的烟柱如同垂死的黑龙直冲被灯火映红的夜空。苏漾怀中的《莺啼集》紧贴着心口，湖蓝软缎下，似乎还残留着小莲怀中那包川贝微凉的草木气息，此刻却沉重得如同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李将军的船，在何方？那渺茫的名字，是唯一的浮木，漂浮在名为绝望的血海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