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裹着皮肉焦糊的气味，在狭窄的密道里凝成粘稠的实体，每一次喘息都像吞咽滚烫的沙砾。苏漾被柳婻靑死死拽着向前奔跑，身后，染坊倒塌的闷响裹着火星，沿着石壁隆隆滚来，如同大地深处的呜咽。怀中那本《莺啼集》硬角硌着肋骨，书册被小莲胸口的血浸透了，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正透过油布封面，洇染上她的前襟。她低头，油布一角被蹭开，露出册子边缘一点冷硬的寒芒——阿鲁锻造的那枚钢针，不知何时竟嵌入封面缝隙，针尖在黑暗中幽幽一闪，像一颗坠入血泊的寒星。
密道的尽头是一堵松动的石墙，用力推开，刺骨的寒风混着冰雨扑面抽来。两人踉跄跌出，滚在一片荒草蔓生的瓦砾堆上。这里曾是柳婻靑早年倡议筹建的慈幼院旧址，如今只剩断壁残垣，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如冢。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苏漾大口喘息，试图驱散肺腑间那股挥之不去的焦臭和血腥。她颤抖着摸出怀中油布包裹的书册，那本承载着最初童谣、凝聚着小莲和阿鲁性命的《莺啼集》。油布上，小莲的血已将封面那只绣工精巧的“莺”鸟染成一片狰狞的暗红，边缘处，阿鲁的钢针倔强地探出头。
“撕拉——”
一声裂帛的锐响刺破雨幕。柳婻靑跪在泥泞里，双手抓住自己杏黄色的内衫下摆，猛地一扯！素净的细麻布应声撕裂。她眼神决绝，动作快得没有半分迟疑。雨水迅速打湿布片，她毫不犹豫地将那枚冰冷的钢针拔出书册，用尽力气，在自己左臂上一划！一线殷红瞬间涌出，沿着白皙的肌肤蜿蜒而下。她以指蘸血，在那片湿漉漉的杏黄残布上，重重写下——“逆”
血字在雨水冲刷下边缘微洇，却如刀劈斧凿般深刻。布面湿透，薄如蝉翼，紧紧裹住那枚冰冷的钢针。她将钢针连同血布递向苏漾，指尖冰凉，眼神却烧着焚城烈火：“以此针，绣乾坤清白！” 这句话砸在苏漾心上，昔日书案前灯下共绣“西湖烟雨”缎的暖光碎片般闪过，旋即被眼前冰冷的血针彻底刺穿。
苏漾接过那被血布包裹的针，入手沉重如铁。她翻开湿漉漉的《莺啼集》，书页粘连，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墨香，令人窒息。指尖摸索到厚重的油布封底内侧，钢针带着残存的体温和血的粘腻，猛地刺入！针尖穿透油布、纸张，发出沉闷的撕裂声。她扯紧血布边缘，用尽全身力气，一针，又一针，将这片杏黄的、浸透柳婻靑鲜血的“逆”字布，死死缝进封底的夹层。每一针都仿佛穿过皮肉，扎在心上。指尖传来锐痛，针尖挑破了皮肉，一颗饱满的血珠颤巍巍地凝聚，滚落，滴在封底那暗红的“莺”字上，洇开一小片更深的绝望。
“樊城…樊城粮绝了哇——！”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哀嚎，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枭，突兀地从远处坍塌的街巷深处传来，穿透冰冷的雨幕，直刺耳膜。
“守军…守军弟兄们…在烹皮革充饥啊——！”
那声音带着非人的嘶哑和绝望，反复嚎叫着，像是从地狱裂缝里挤出的诅咒，在空寂的废墟间回荡、碰撞，最后重重砸在她们心头。
空气瞬间凝固。苏漾缝针的手僵在半空，针尖悬着半根未拉紧的血色麻线。柳婻靑猛地抬头，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她望向声音来处，又猛地转向西北方向，仿佛能穿透重重雨幕和千里关山，看到那座在血火中摇摇欲坠的孤城。烹皮革充饥！《宋史》上冰冷的五个字，此刻化作恶鬼的獠牙，噬咬着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信念。襄樊，大宋西北最后的铁门栓，竟已到了如此境地！咸淳九年正月丙辰，史册上的墨迹未干，惨剧已如跗骨之蛆爬满现实的躯体。七日，离史书记载的陷落，仅仅七日！临安的醉生梦死，锦绣坊的烈火焚身，此刻在这来自炼狱的哀嚎面前，显得如此荒诞而微不足道。
柳婻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猛地抓住苏漾的手腕，冰冷刺骨。目光死死钉在苏漾手中那本刚刚缝合的书册上，指尖深深陷入苏漾的皮肉，声音却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带着一种濒死的、孤注一掷的疯狂：“此册不沉，大宋…不亡！”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血沫。
雨更急了，砸在瓦砾上噼啪作响，冲刷着地上的污泥，却冲不散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和绝望。远处，隐约有杂沓的脚步声和金属刮擦的刺耳声逼近，间或夹杂着几声凶戾的犬吠，如同追魂的锁链在湿冷的空气中拖行。
苏漾将书册紧紧按在胸口，那枚缝入的血布钢针位置，隔着湿透的衣物，传来一个异乎寻常的坚硬凸起，形状并不规则，绝非仅仅是那枚针。她指尖下意识地抚过那处突兀的隆起，心头猛地一跳——这是什么？她抬眼看向柳婻靑，却见对方的目光也正死死锁在她按压书册的手上，那双曾映着西湖烟波、锦绣流光的眸子，此刻深不见底，翻涌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洞悉一切的悲凉，和一丝…无法言喻的恐惧。追兵的脚步声与犬吠声，如同贴着后颈的冰冷刀刃，越来越清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