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在夜色里凝成墨汁，黏稠得推不动半点星光。废弃码头的朽木在脚下呻吟，每一次落脚都渗出腐败的湿气。腥浊的水浪拍打着半沉没的破船骨架，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喘息。苏漾和柳婻靑蜷缩在一截断裂的条石后，粗粝的石面硌着后背，寒意透过湿透的薄衫直刺骨髓。怀中那本《莺啼集》被布条紧紧捆缚，紧贴心口，封底内侧那枚血布包裹的钢针和其下坚硬的异物，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灵魂都在抽搐。
柳婻靑的手指冻得发青，却异常稳定。她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油纸层层裹护的小包，展开，里面是几片薄如蝉翼、颜色黯淡的皮影部件。她挑出那个略显圆胖的“金蟾”，又从贴身小囊里拈出两粒极小、却异样沉坠的水银珠子。水银珠在惨淡的月光下，流转着阴寒诡秘的光泽。她屏住呼吸，用指尖蘸了唾沫，小心翼翼地将水银珠嵌入金蟾空洞的眼眶里。水银珠不安分地滑动，映出破碎的月影，冰冷得没有一丝活气。
“镜眼…成了。”她的声音低哑，带着劫后余生的微颤，指尖拂过金蟾鼓胀的腹部，“吞日…吞了这临安最后一点光罢。” 这是昔日地窖寻宝时，从密探身上搜刮的“奇技淫巧”之一，未曾想成了绝境中的信烛。
苏漾将一块半透的素绢绷紧在两根枯枝做成的简易框架上。柳婻靑将金蟾皮影贴在绢后，调整角度。那对水银眼珠贪婪地捕捉着天上那弯残月吝啬的微光，竟奇异地凝聚起来，在绢幕上投射出两粒异常明亮、锐利的光点！光点稳定，如同黑暗中窥伺的蛇瞳。苏漾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河底淤泥腐味的空气，手指开始有节奏地遮挡、移开金蟾皮影。每一次遮挡，那两点凝聚的月光便在绢幕上明灭一次，急促或悠长，划破浓墨般的夜色，投向运河对岸那片更深邃的黑暗——那里，是约定中义士接应的方向。光点的明灭，是沉默的呐喊，是绝望的摩斯密码，传递着染坊血火后的方位与警告。
河风呜咽，吹动岸边的枯苇，发出簌簌的鬼泣。不远处，一艘半倾的破船底，传来窸窸窣窣的啃噬声。一个佝偻如虾米的黑影蜷缩在船板的阴影里，双手死死抓着一个冷硬的、边缘发黑的馒头，正疯狂地啃咬着。那是前几日混乱中捡到的传单裹着的干粮，劣质油墨早已渗入粗粞。他啃得急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吞咽声，油墨的苦味混着霉变的酸馊充斥口腔。胃袋因饥饿和异物灼烧般绞痛，一股酸腐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头。他猛地低头，呕出一小滩污秽的粘液，溅落在船板上一张被踩踏过的残破传单上。粘液迅速腐蚀着纸面，正中那个模糊的“柳”字首笔，墨迹在胃酸的侵蚀下迅速晕开、变浅，最终断裂、消失，只留下一个孤零零的、摇摇欲坠的“木”字。老乞丐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盯着那个残缺的字，又低头狠狠咬了一口沾着呕吐物的馒头，仿佛在咀嚼着某种早已注定的结局。
“在那里！光影！是柳妖的妖法！”
一声尖利如夜枭的嘶吼，骤然撕裂了死寂！火把的光焰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从码头后方废弃的货栈阴影里舔舐出来，瞬间将断壁残垣映照得如同白昼鬼蜮！钱坊主那张被贪婪和恐惧扭曲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他高举着手臂，指骨嶙峋，指尖正对着绢幕上明灭的金蟾光影。他身后，是沉默如铁的黑鸦卫，冰冷的铁甲反射着火光，一片肃杀。
火把的光惊起了芦苇丛中栖息的几只夜鹭。它们凄厉地鸣叫着，扑棱棱振翅冲向漆黑的夜空。其中一只爪下，一点微弱的红色在火光中一闪，随即飘落。那是一条褪色发旧的红绳，编织的样式简单，末端打着一个小小的平安结——正是昔日创办女工学堂时，柳婻靑为第一批识字的织娘亲手系上的，慈幼院孩子们的祝福。红绳无声无息地落入浑浊的运河水面，只激起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转瞬便被污浪吞没。
“放箭！烧了那妖船！”钱坊主的声音因亢奋而变调，嘶哑地咆哮。
黑鸦卫手中的弩机冷酷地抬起，弓弦绷紧的嗡鸣令人头皮发麻。数支顶端裹着浸油麻絮的箭矢被火把点燃，瞬间化作数条咆哮的火蛇，撕裂黑暗，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钉向运河对岸那片阴影中刚刚显露一点轮廓的小船！
“噗嗤！轰——！”
火箭精准地钉入船篷、船舷，干燥的木头遇火即燃。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瞬间爆开一团巨大的、橘红色的烈焰！小船如同被点燃的纸灯笼，在墨黑的河面上猛烈燃烧起来，将周围一小片水域映照得如同血池地狱！
“走水了——！”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从船上传来，是接应者绝望的呐喊。一个魁梧的身影在熊熊烈焰中挣扎着冲出船篷，浑身浴火，如同地狱爬出的修罗。他狂吼着，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运河，在入水前的那一刹那，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将一句嘶吼砸向死寂的夜空：
“李将军…在焦山——！”
吼声未落，身影已被翻滚的浊浪吞没。燃烧的小船发出最后的呻吟，龙骨断裂，迅速倾斜、下沉。那船篷上最后一点尚未被烈焰吞噬的阴影处，隐约可见几个人影在火光中徒劳地挥舞手臂，随即被爆燃的火球彻底吞噬，化作扭曲的焦炭。巨大的火球升腾，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皮肉烧焦的恶臭。
柳婻靑和苏漾扑倒在地，灼热的气流烤焦了额前的碎发。绢幕早已被气浪掀飞，那金蟾皮影在火焰升腾的瞬间，被狂暴的热浪卷入半空。水银眼珠在极致的高温下骤然爆开，化作两滴银亮滚烫的泪，无声地滴落进下方吞噬一切的熊熊烈火中，瞬间蒸发殆尽，连一丝青烟都未曾留下。最后一点传递着希望与警示的光影密码，在冲天的烈焰里彻底化为虚无，如同从未存在过。
运河的水面被火光映得一片猩红，扭曲地倒映着岸上黑鸦卫冰冷的铁甲、钱坊主那张在火光中狂笑的脸，以及那艘正在血水中迅速沉没、只剩半截焦黑桅杆指向天际的残骸。水面下，那声“焦山”的余音，似乎还在冰冷浑浊的水底幽幽回荡，与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绝望的葬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