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腐朽气息如同实质,混杂着尘土、朽木和远处飘来的焦糊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残破的窗纸被夜风撕扯,呜咽着漏进几点惨淡的星光,勉强勾勒出坍倒神像狰狞的轮廓。苏漾蜷缩在冰冷的供桌下,怀中紧抱着那本仿佛有千钧之重的《莺啼集》,封底内侧那硬物的棱角隔着层层油布和衣衫,顽固地硌着皮肉,像一枚嵌入心脏的冰冷钉子。柳婻靑背对着她,跪坐在一堆半朽的蒲团上,身影在浓稠的黑暗里几乎融化。
一点微弱的火苗,在黑暗中挣扎着亮起。
柳婻靑手中握着的,是那支早已焦黑扭曲的柳叶玉簪——昔日西湖初逢时,她亲手折下柳枝,赠予苏漾的簪子,后来苏漾又还给了她。簪身遍布火燎的裂纹,如同枯死的枝干。她用簪尖挑起一小块凝固的松脂,凑近一盏仅剩半寸灯芯、油底浑浊的破陶灯。簪尖触及灯芯,松脂融化,滴落。
“滋啦——”
一滴滚烫的松脂坠入冰冷的灯油,竟猛地爆开一团幽蓝、跳跃的火焰!蓝焰妖异地窜起数寸,瞬间将柳婻靑苍白的侧脸映照得如同鬼魅,也清晰地照亮了她手中那支焦黑的簪子。就在这突兀爆燃的蓝焰映照下,簪头那龟裂最深处,一点极其微弱的、暗红色的痕迹骤然显现!那并非玉质本身的瑕疵,而是某种渗透进去的干涸液体,在蓝光下呈现出一种刺目的、不祥的暗红。
柳婻靑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她将簪子急速凑近蓝焰,指尖因用力而发白。焦黑的裂纹深处,那暗红的痕迹并非无序,它被刻意地涂抹、挤压,在龟裂的玉质罅隙里,清晰地凝固成一个微小的、歪斜却无比决绝的——
血十字!
十字的末端,死死指向簪身某个不起眼的纹路凹陷。柳婻靑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处凹陷,一个极其古拙、线条刚硬的“卍”字纹路,在蓝光下微微凸起。这是母亲宋夫人嫁妆里压箱底的旧物,柳婻靑及笄那日,母亲亲手为她绾发戴上,曾说此簪“内有乾坤,万劫不磨”…原来“卍”字非饰,是锁!是宋夫人以血为令,用生命刻下的最后指引!
“雷峰塔…经幢…‘卍’字暗格…” 她失神地喃喃,声音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血锈味。昔日夜偷族谱时,母亲那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叹息的眼神,此刻在蓝焰中灼烧着她的灵魂。
“咚、咚、咚…”
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如同擂在心脏上的敲击声,从破庙那扇摇摇欲坠的后门传来。三长,两短。是柳府旧部联络的暗号,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微光。
柳婻靑猛地吹熄蓝焰,黑暗重新吞噬一切。她如同灵猫般无声地滑向后门,苏漾紧随其后,心跳如鼓。门隙拉开一掌宽,一张布满风霜沟壑、沾着污血和尘土的脸挤了进来,是柳父昔日的亲卫老赵,一只眼睛蒙着渗血的破布,气息急促。
“小…小姐…” 老赵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从怀里掏出一个被血浸透、捏得变形的蜡丸,塞进柳婻靑冰冷的手中,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她,带着濒死野兽般的绝望与最后一点火星,“周…周三畏大人…拟了《除柳疏》…明日…明日午时…叩阙死谏…!”
周三畏!那个以刚直闻名的御史!柳婻靑脑中轰然作响。这是临安城里,硕果仅存的、敢于直刺奸相咽喉的利剑!昔日御史暴毙的阴影瞬间攫住心脏,冰冷刺骨。《除柳疏》…除的是那遮蔽青天的“柳”姓巨奸!这是黑暗中唯一刺目的惊雷,是绝望里最后一声不屈的号角!
老赵猛地抽回手,身体晃了晃,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抽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珠死死瞪着庙外某个方向,脸上最后一点血色褪尽,随即整个人如同被抽去骨头般软倒,顺着门板滑落在地,再无声息。只有那独眼,依旧圆睁着,空洞地望向破庙漏风的穹顶,映着几点冰冷的星光。他背后,靠近肩胛骨的位置,一点深色的濡湿正迅速在粗布衣服上晕开,散发出浓重的血腥。
柳婻靑握着那枚沾着老赵体温和鲜血的蜡丸,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蜡丸冰冷坚硬,如同握住一块寒冰,又像握住一颗即将引爆的火雷。周三畏叩阙…这是绝境中唯一的缝隙,是倾覆大厦下最后一声支撑的呐喊!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几乎是一条必死之路,是飞蛾扑向那早已布下天罗地网的烛火!但若无人将这血书递上,无人去应和那声即将响彻宫阙的死谏,大宋,就真的连最后一声悲鸣都发不出了!
她猛地转身,背对着苏漾,肩膀剧烈地颤抖。黑暗中,只听得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得令人心悸的脆响——
“咔!”
如同玉碎,如同冰裂。
柳婻靑缓缓转回身,脸色在星光的映照下,白得如同新雪覆盖的寒玉。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那支焦黑的柳叶玉簪。簪身,从中断为两截。断裂处,新鲜的茬口在微光下闪着一点湿润的冷芒。
她拿起那带着簪头、刻有“卍”字锁的半截断簪,簪头那点暗红的血十字在星光下如同凝固的泪。她将断簪塞入苏漾紧握《莺啼集》的手中,指尖冰冷,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力量,死死按住苏漾的手背,迫使她攥紧那冰冷的玉片。
“若我…不归…” 柳婻靑的声音低沉,如同从万丈深渊的底部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撕裂血肉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决绝,“以此簪…叩经幢…‘卍’字锁…开!”
她的目光死死锁住苏漾的眼睛,那双曾倒映西湖潋滟、锦绣繁华的眸子,此刻深如寒潭古井,翻涌着无尽的悲怆、孤注一掷的疯狂,以及一种洞悉宿命后近乎残忍的平静。塞簪的动作,不是托付,是烙印!是将最后一丝微弱的火种,以玉碎为代价,强行按进对方血肉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