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地宫深处的气息，是千年岩石与香火灰烬沉淀的阴冷，吸一口，肺腑都结了冰霜。苏漾背靠着冰凉刺骨的经幢基座，粗粝的石面硌着脊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怀中《莺啼集》那硬物的锐痛。柳婻靑塞入她掌心的半截玉簪，断口锋利，残留着对方指尖的冰冷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簪头那暗红的血十字，在手中油灯如豆的微光下，像一只永不瞑目的眼，死死盯着经幢底座上那个凹陷的、线条古拙刚硬的“卍”字石纹。
油灯的光晕在潮湿的石壁上投下巨大摇曳的鬼影。苏漾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指尖的颤抖。她举起那半截断簪，簪头“卍”字的凸起，与石座上凹陷的纹路，在昏黄的光下严丝合缝。她将簪头对准石纹凹陷，用力按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没有反应。冰冷的石壁沉默地吞噬着所有试探。她咬着下唇，回忆着柳婻靑最后那句“叩经幢…‘卍’字锁…开！”的耳语，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手腕用力，带动簪身，沿着“卍”字曲折的笔画，开始缓慢而坚定地——顺时针旋转。
“咔…哒…哒…”
机括咬合的沉闷声响，如同沉睡巨兽的关节在苏醒，在这绝对死寂的地宫里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滞涩感，每一次转动都仿佛碾过凝固的血肉。苏漾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意志，推动着那冰冷的玉簪，沿着古老纹路设定的轨迹，一圈，又一圈。
“嘎吱——！”
一声尖锐刺耳的摩擦爆响！经幢底座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块看似浑然一体的石板猛地向内缩进半寸，随即向侧面无声地滑开！一个黑黢黢的方形孔洞露了出来，大小仅容一掌探入。一股更加阴冷、混杂着尘土和某种奇异干燥气息的风，从孔洞中幽幽吹出，拂过苏漾汗湿的脸颊。
她将油灯凑近洞口。微弱的火光艰难地驱散些许黑暗，照亮了洞内一个长方形的木盒轮廓。盒身是深沉的紫檀木，早已蒙尘黯淡，但依旧能看出昔日考究的雕工。盒盖上，空无一物——没有预想中的印玺，没有机密的文书，只有一片象征权力缺失的、令人窒息的虚空。这是一个空印盒。
苏漾的心沉了下去，像坠入无底冰窟。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及冰冷的紫檀木，将盒子从暗格中取出。入手沉重，并非盒子本身的重量。她打开盒盖。里面果然空空如也，只有盒底铺着一层薄薄的、灰白色的粉末，在灯光下闪着细微的晶芒。
硝石粉。昔日地窖寻宝时，阿鲁曾得意地展示过他从黑鸦卫密探身上搜刮的“爆燃粉”，说遇火则轰，遇血…则显异色。当时只当是奇闻异谈。
就在她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粉末的瞬间，一股钻心的刺痛从紧握玉簪的手掌传来。低头一看，断簪的锋利茬口，不知何时已深深划破了掌缘，一道细小的血口正渗出殷红的血珠。一滴饱满的血珠，颤巍巍地凝聚，随即不堪重负，悄然滴落。
“嗒。”
血珠精准地坠入盒底的硝石粉末中。
“滋——”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那灰白的粉末瞬间起了剧烈的反应！血珠浸润处，粉末迅速溶解、沸腾，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诡异的变化——灰白褪去，一种刺目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暗红色泽疯狂蔓延！那红色并非均匀散开，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笔锋引导，在盒底急速勾勒、汇聚，最终凝固成一个狰狞、扭曲、仿佛用血泪写就的——
“迟”
字迹边缘还在微微冒泡，如同伤口在无声溃烂。
“迟”…迟到的希望？迟来的清算？还是…一切都已太迟？！
“周三畏大人…暴毙了——！”
一声凄厉到变了调的嘶喊，如同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破地宫上方厚重的岩石与寂静，从塔外喧嚣的市井声中炸裂开来，直贯耳膜！
“就在府中…刚刚…御史大人他…殁了哇——！”
那声音带着巨大的惊恐和绝望，在塔外的人群中反复回荡、碰撞，最后重重砸进这阴冷的地宫，震得苏漾手中的油灯猛地一晃，灯焰剧烈摇曳，几乎熄灭。周三畏！那个约定明日午时叩阙死谏的刚直御史！《宋史》上那寥寥数语记载的“被鸩杀”疑案，竟以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血淋淋地砸落在眼前！迟？何止是迟！是希望尚在襁褓便被扼杀，是惊雷未响便已化作死寂！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仿佛回应着塔外的噩耗，从苏漾手中的空印盒内部传来！盒底那刚刚凝固的“迟”字血痕，在巨响中猛地向上弹起一小片薄薄的夹层木板！木板翻转，露出下面一个更狭小的暗格。
一张折叠的、边缘焦黑卷曲的纸片，静静地躺在那里。纸片不大，却被大片的、早已干涸发黑的污渍浸透。那是血，浓得化不开的血。血迹的中心，依稀可见几行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是《除柳疏》的笔锋！而在那染血残页的最上方，一行朱砂批注的小字，如同毒蛇的信子，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烁着冰冷、残酷、令人窒息的光芒：
“杀一柳，易一相，值！”
朱砂的字迹工整圆滑，透着一股高高在上的、视人命如草芥的冷酷算计。每一个笔画，都像是在滴血的心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那“值”字的最后一捺，拖得又长又重，如同刽子手落下的、沾满鲜血的铡刀！
苏漾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当胸击中。她死死攥着那半截染血的断簪和这张血染的残页，冰冷的玉簪几乎要嵌入掌骨。油灯的光焰在她眼中疯狂跳动、扭曲，最终定格在那行刺目的朱批上——“杀一柳，易一相，值！” 柳…柳婻靑！柳家！还有谁？！塔外，周三畏暴毙的哀嚎声浪尚未平息，另一种更尖锐、更嘈杂、带着疯狂戾气的声浪，如同决堤的洪水，由远及近，轰然拍打着雷峰塔古老的塔基：
“柳妖祸国！天火焚之！”
“交出妖女！祭我大宋！”
“烧了这塔！烧了这妖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