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坊的废墟在惨白的晨光里,像一具被扒皮抽筋的巨兽骸骨,焦黑的梁柱支棱着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冒着缕缕绝望的青烟。空气里弥漫着皮肉焦糊、织物碳化和油脂焚烧后的恶臭,粘稠得令人窒息。阿鲁巨大的身躯半跪在断壁残垣间,如同受伤的猛兽蜷伏在巢穴的灰烬里。他布满厚茧和灼伤水泡的双手,疯狂地扒拉着冰冷的瓦砾、滚烫的灰烬,每一次触碰都带起一片死寂的飞尘。指甲早已翻裂,指尖血肉模糊,混合着黑灰和凝固的血痂,他却浑然不觉疼痛。那双曾挥动沉重铁锤、锻造精钢的粗壮臂膀,此刻只为一个渺茫的信念而机械地挖掘——那把他引以为傲、浸染着无数汗水和心血,最终在昨夜血火中崩碎的齿轮斧。
瓦砾冰冷刺骨,灰烬灼烫掌心。他刨开一片烧得扭曲变形的织机残骸,沉重的木架下,几片崩裂的、边缘卷曲的暗沉金属片映入眼帘。斧柄早已碳化无踪,只剩下几块变形的齿轮和斧刃碎片,曾经寒光凛冽的锋刃如今布满黑褐色的锈迹和凝固的血斑——那是他自己的血,昨夜为她们断后时飞溅上去的。他颤抖着,用粗粝的手指一点点抠出那些冰冷的碎片,笨拙地拢在掌心,仿佛捧着战友碎裂的骸骨。齿轮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的伤口,尖锐的痛楚却带来一丝奇异的慰藉。这破碎的斧,是他力量的象征,是他卑微生命里唯一能劈开黑暗的倚仗。
就在他试图将最后一片较大的斧刃碎片从焦黑的泥土中拔出时,指尖突然触碰到一点坚硬的、带着弧度的冰凉。不是冰冷的铁,是一种更细腻的、带着微弱韧性的触感。他动作猛地一滞,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小心翼翼地拨开覆盖的灰土和碎木,一只小巧的、被烈火燎烤得发黑变形的银镯,半埋在冰冷的瓦砾中,露了出来。镯身扭曲,表面蒙着一层厚厚的烟垢,但依旧能辨认出那熟悉的、朴素的圆环。
小莲的镯子。
阿鲁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身躯筛糠般颤抖起来。他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脆生生喊着“阿鲁哥”的小丫头,总爱用袖口擦拭这只从不离身的银镯。她曾偷偷给他看过,镯子的内侧,用极细的簪花小楷,刻着两个字——
**“盼归”**
那是她幼弟的名字。那个远在乡下,患着肺痨,等着姐姐抓药回去的孩子。阿鲁粗糙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用沾满血污的袖口,拼命擦拭镯子内壁的烟垢。焦黑的污渍被蹭开,露出底下被高温炙烤得有些模糊变形、却依旧能勉强辨认的刻痕:**盼归**。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进他的眼眶。昨夜,她怀里死死护着的,不就是那包给弟弟治咳喘的川贝么?血光炸裂,药粉纷飞如雪,混着她胸腔喷涌的滚烫…阿鲁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濒死般的呜咽,巨大的手掌猛地攥紧那冰冷的银镯,指骨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它,连同那永远无法实现的期盼,一起捏碎、融入自己的骨血。
“动作快点!泼油!把这些妖孽挫骨扬灰!”
一声粗暴的吆喝如同鞭子抽在死寂的废墟上。几名身着玄色劲装、腰悬黑鸦令牌的卫兵,提着沉重的木桶,粗暴地踢开挡路的焦木,将桶内粘稠、刺鼻的黑油,毫不留情地泼洒在废墟中那些焦黑蜷缩、难以辨认的尸骸之上。浓烈的油腥味瞬间盖过了焦糊味,令人作呕。
其中一桶黑油,哗啦一声,正正泼在阿鲁刚刚挖出银镯的那片瓦砾上!冰冷的油液四溅,瞬间浸透了他手中的银镯,也浇透了他拢在身前的齿轮斧碎片。一个黑鸦卫狞笑着,将手中的火把随意一丢。
“呼——!”
橘红色的火焰如同贪婪的毒蛇,瞬间顺着泼洒的油迹爆燃而起,腾起一人多高的烈焰!热浪灼人,火舌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猛地舔舐上阿鲁紧攥在手中的银镯!
就在那炽烈火焰吞噬镯身的瞬间,异变陡生!
镯子扭曲变形的缝隙深处,昨夜小莲胸腔炸裂时浸入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川贝粉末,在极致的高温下猛地蒸腾!一股极其稀薄、却异常刺目的诡异紫雾,如同不甘的幽魂,倏然从火焰包裹的银镯上升腾而起!紫雾在灼热的空气中扭曲、扩散,转瞬即逝,却清晰地勾勒出昨夜那血腥一幕最后的残影——药粉混着鲜血,在烈焰中绽放的死亡之花。
“小莲——!”
一声撕心裂肺、如同困兽绝境的怒吼,猛地从阿鲁的胸腔炸裂而出,震得废墟上的灰烬簌簌飘落!他巨大的身躯如同被那抹转瞬即逝的紫雾点燃,所有的痛苦、绝望、愤怒,在这一刻化作焚身的烈焰!他双目赤红如血,不顾一切地,如同扑向宿命的陨石,猛地合身撞入眼前那片吞噬银镯的熊熊火海!
“呃啊——!” 左臂瞬间被狂暴的火舌舔舐,皮肉发出可怕的滋滋声,焦糊味弥漫。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痛楚,那只完好的右臂,带着千钧之力,悍然探入烈焰中心,死死抓住了那只已被烧得滚烫、几乎融化的银镯!
“抓住他!是柳妖余孽!”
惊怒的吼声从黑鸦卫中炸开。数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不同方向扑出,冰冷的刀锋在火光映照下划出致命的寒光,瞬间封死了阿鲁所有退路。
阿鲁庞大的身躯在火海边缘猛地顿住,如同暴怒的巨熊被铁链锁喉。左臂焦黑,皮开肉绽,剧痛如同岩浆般灼烧着神经。但他握紧银镯的右手稳如磐石,滚烫的金属几乎烙进掌心。冰冷的刀锋已经架在脖颈、抵住腰肋、指向心口。黑鸦卫首领那张阴鸷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逼近,声音如同毒蛇吐信:
“说!那两个妖女,藏在哪里?!” 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冷的杀意。
阿鲁布满血丝的眼球缓缓转动,扫过眼前一张张被火光照得扭曲狰狞的脸。剧痛和愤怒在胸膛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他咧开干裂渗血的嘴唇,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如同闷雷般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疯狂,最终化作一声震彻废墟、饱含着无尽悲愤与嘲弄的咆哮:
“呸!狗腿子!爷爷的骨头,比你们的脊梁硬!”
话音未落,他那只完好的、肌肉虬结的右臂猛地抡起!紧握的拳头里,是那滚烫的银镯,是几片锋利的齿轮斧碎片!他并非砸向敌人,而是用尽生命最后的力量,将拳头狠狠砸向自己敞开的、剧烈起伏的胸膛!
“噗嗤!噗嗤!噗嗤!”
几乎在他挥拳自戕的同一刹那,周围蓄势待发的黑鸦卫刀锋也如同毒蛇出洞,数道冰冷的寒光带着狠厉的破风声,狠狠捅入他庞大的身躯!后背、腰腹、肩胛…刀锋撕裂皮肉、切断筋骨的声音令人牙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阿鲁挥向自己胸膛的拳头停在半途,力量消散。他巨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伐倒的千年巨木。低头,看向自己心口。几片染血的、边缘狰狞的齿轮斧碎片,正深深地、决绝地嵌在他健硕的胸膛之上。那是他力量的残骸,是他生命的碎片,此刻被他亲手,如同打下一枚滚烫的铆钉,死死钉进了自己的心脏!温热的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从数处致命的伤口和心口的碎片边缘疯狂涌出,浸透了焦黑的衣衫,滴滴答答,砸落在脚下冰冷的灰烬里。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响,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前方,瞳孔深处映着跳跃的火焰和黑鸦卫惊愕的脸。最后一丝气息,混合着滚烫的血沫,从他咬碎的牙关中迸出,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一个人的耳畔,又如同巨锤敲击在末世丧钟的最后一响:
“此恨…不销…此身…不灭——!”
怒吼的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震得头顶一根摇摇欲坠的焦黑房梁猛地一颤!梁上堆积的最后一片残雪,簌簌落下,还未触及地面,便被下方升腾的烈焰热气瞬间蒸发,化作一缕微不足道的白汽,消散无踪。
阿鲁庞大的身躯终于失去了所有支撑,如同山岳倾颓,重重向后砸倒在冰冷的废墟灰烬之上。鲜血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片巨大的、暗红的湖泊。那只紧握银镯的手,无力地摊开在血泊边缘,滚烫的镯子落在灰烬里,内壁“盼归”二字,在火光映照下,流淌着血与泪的光泽。几片深深嵌入他胸膛的齿轮碎片,在火光下闪烁着冰冷的、不屈的寒芒,如同工匠以血肉之躯,对着这不仁的天地,打下的最后一枚——愤怒的火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