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的水在冬日的阴霾下,是凝滞的墨绿,粘稠得推不动半点生气。狭窄的乌篷船如同漂浮的棺椁,在死寂的水面上微微摇晃,每一次晃动,船底便传来令人心悸的、缓慢而持续的“咕嘟”声。冰冷的河水,正从朽烂的船板缝隙里,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船舱,在舱底积起一洼浑浊的浅水,倒映着苏漾惨白如纸的脸。
她蜷缩在船舱最深的阴影里,怀中紧抱着那本仿佛与灵魂长在一起的《莺啼集》。油布封面早已被血、汗、河水浸得滑腻冰冷,封底内侧那枚硬物尖锐的棱角,隔着层层布料,依旧顽固地刺痛着皮肉,像一枚嵌入心脏的毒刺。柳婻靑血书“逆”字的杏黄残布,就缝在那里,连同那枚冰冷的钢针和它守护的秘密。塔中那句“杀一柳,易一相,值!”的朱批,如同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早已麻木的神经。周三畏的血,老赵的血,小莲的血,阿鲁的血…无数张脸在黑暗中翻涌,最终定格在柳婻靑掰断玉簪时那双决绝而悲怆的眸子。
不能再等了。
苏漾猛地抽出怀中藏着的、阿鲁锻造的那柄短匕。匕身冰冷,带着铁器特有的腥气。她用颤抖的手,沿着《莺啼集》厚重油布封底的边缘,小心翼翼地将缝线一点点挑开。针脚细密而坚韧,每一根线的崩断,都仿佛在撕裂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终于,封底内侧的夹层被撬开一道缝隙。她屏住呼吸,用刀尖探入,颤抖着,勾出了那片被柳婻靑鲜血浸透的杏黄残布。
残布在昏暗的光线下展开,触手冰凉滑腻,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一种奇异的药味。布面上,那力透布背的“逆”字,暗红如凝固的伤疤。然而,就在这狰狞血字的空隙处,几行细若蚊蚋、却异常清晰的墨色字迹,如同潜伏在血痂下的毒蛇,缓缓显露:
“李将军焦山”
字迹工整,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板正,绝非柳婻靑那外柔内刚的笔锋!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冻僵了四肢百骸。焦山!昨夜义士船夫临死前嘶吼的“焦山”!这竟是…早已布下的陷阱?!阿鲁胸膛上那些深深嵌入的齿轮碎片,仿佛此刻正狠狠扎进她的心脏!
“咕嘟…咕嘟…”
船底的渗水声骤然加剧,浑浊的水面迅速升高,漫过她的脚踝,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缠绕而上。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脚下那片晃动的、浑浊的积水。水面倒映着舱顶模糊的阴影,也倒映着远处天际——一片不祥的、跃动的橘红色光晕,正将低垂的铅云染成血色!那是…锦绣坊的方向!昨夜焚尽一切的大火,竟仍未熄灭?那冲天的烈焰,仿佛隔着遥远的距离,依旧在运河冰冷的水面上燃烧、扭曲!
一滴冰冷的河水,不知从舱顶何处滴落,正正砸在她手中展开的血书残布上,那狰狞的“逆”字中心!
“滋…”
如同滚烫的烙铁淬入冰水!那饱含柳婻靑鲜血、墨迹和某种未知药液的“逆”字,在河水的浸润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了诡异的变化!边缘的墨迹和血痕如同活物般蠕动、晕染,原本刚硬凌厉的笔画迅速软化、溶解,丝丝缕缕地化开、流淌,最终在湿透的布面上,扭曲、变形,化作一片片淋漓的、如同泣血泪痕般的污渍!那个曾经象征着抗争与清白的“逆”字,在冰冷的河水中,彻底消融、溃散,只剩下满布布面的、绝望的暗红泪痕!
“在…在那条破船里!就是她们!柳妖的同党!”
一个嘶哑、癫狂、带着邀功般急切的声音,如同淬毒的钢针,猛地刺破运河死寂的薄雾,从岸边传来!苏漾猛地抬头,透过乌篷船破烂的帘隙,只见岸边枯苇丛中,一个佝偻如鬼魅的身影正指着她的船,声嘶力竭地叫喊着——正是那个在破船底啃食油墨馒头的老乞丐!他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贪婪和疯狂的光,枯瘦的手指如同索命的勾爪。
几乎在老乞丐指认的瞬间,数道迅疾如电的玄色身影已从岸上废弃的栈桥阴影中暴射而出!为首一人,锦衣华服早已蒙尘,脸上却带着一种扭曲的亢奋,正是钱坊主!他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怨毒和即将得手的狂喜,手臂高高扬起,一道刺目的金光撕裂雾气,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如同索命的流星,狠狠掷向乌篷船!
“逆党休走——!”
“砰!”
金光精准地洞穿了本就朽烂的船窗!那物件力道奇大,余势未消,“夺”地一声,深深钉入船舱另一侧的舱壁!苏漾瞳孔骤缩,看清了那东西——是一枚打造精巧、沉甸无比的金线梭子!梭尾,一枚清晰的“柳”字官印,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冰冷、残酷、如同烙印般的光泽!
船底渗入的河水瞬间漫过了小腿肚,冰冷的绝望如同水草缠身。追兵的呼喝声、兵刃出鞘的摩擦声、脚步踏过栈桥朽木的断裂声,如同死神的丧钟在耳边轰然敲响!前有堵截,后是冰冷的深渊,手中是化为泪痕的残布和指向死亡陷阱的假情报!这艘破船,这方寸之地,已是绝境中的绝境!
苏漾的目光死死钉在那枚深深嵌入舱壁、兀自震颤不已的金线梭子上,又猛地扫过手中那片被河水彻底污毁、只剩泣血泪痕的残布。最后,她的视线落回怀中那本浸透血泪、承载着无数牺牲与未竟之志的《莺啼集》。
没有犹豫。
她猛地撕开油布封面!那坚韧的封面在她手中发出刺耳的撕裂声。她只撕下封面那印着暗红“莺啼”二字、边缘沾满血污的一角残页。随即,她用尽全身力气,将怀中沉重的《莺啼集》紧紧抱在胸前,如同拥抱一个冰冷的、注定沉没的墓碑。身体猛地向后一撞!
“哗啦——!”
朽烂的船尾在巨大的冲击力下轰然破碎!冰冷的、墨绿色的运河水,如同无数条饥渴的毒蛇,瞬间从破口处疯狂涌入!巨大的水压和刺骨的寒意瞬间将她吞没!
在身体被彻底卷入那无光深渊的前一刹那,苏漾用尽最后一丝清醒,将手中那片印着“莺啼”二字的残破封面,狠狠塞入一块被撞裂、正随波漂浮的朽木缝隙之中!
墨绿的浊流瞬间淹没了口鼻,灌入肺腑,沉重的书册拖拽着她急速下沉。在意识被冰冷和黑暗彻底吞噬的最后一瞬,她模糊的视线透过晃动的水波,隐约看到那块漂浮的朽木,载着那一点微弱的、印着“莺啼”的血色残页,在混乱的漩涡中打了个转,随即被水流裹挟着,固执地、却又无比徒劳地,漂向西北方——那虚假的“焦山”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