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临安城浸泡在粘稠的黑暗里,运河的水腥混着远处焦糊气,沉甸甸压在肺腑。柳婻靑几乎是拖着左踝在挪移,那支淬了螺钿粉的毒箭贯穿皮肉,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钻心蚀骨的寒痛——螺钿碎屑随血流游走,在皮肉下泛出幽蓝冷光,如地窖深处沾染的鬼魅重新附骨。巷口阴影蠕动,老乞丐枯爪般的手直直戳来,油灯昏黄的光掠过他豁开的牙床,齿缝间还死死嵌着半片《莺啼集》的残页,暗红油墨在齿间凝成血痂。“就是她!妖言惑众的柳家女!”嘶哑的指控如同夜枭啼鸣。
黑鸦卫的幢幢黑影从四面八方围拢,铁甲摩擦的声响是催命符。柳婻靑咬破舌尖,血腥气激得灵台一丝清明,她撞开锦绣坊虚掩的偏门,滚入熟悉的织锦沉香气中。喘息未定,花厅屏风后透出的低语却如冰锥刺入耳膜。
“文轩贤侄,锦绣坊地契在此,柳家…只求一条生路。”父亲柳文渊的声音干涩喑哑,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柳婻靑从博古架的缝隙窥见,母亲宋夫人紧抿着唇,脸色灰败如蒙尘的素绢,而堂兄柳文轩——黑鸦卫指挥使——正矜持地摩挲着那份承载母亲半生心血的地契,嘴角噙着冰冷的弧度。摇曳烛光映着他腰间令牌,狰狞的獬豸兽首在昏暗中闪着幽光。
“世伯深明大义。”柳文轩的声音毫无波澜,“只是那‘莺啼妖书’与通敌罪证……”
话音未落,钱坊主肥胖的身躯猛地从角落挤出,谄媚又急切。他浑浊的眼珠滴溜一转,竟闪电般探手,一把扯落柳文渊腰间悬挂的那枚沉甸甸的“襄阳督粮”令牌!令牌翻转,背面镶嵌的吕文焕将军微缩小像在灯下惊鸿一瞥——咸淳六年军粮案,那场吞噬了无数边关将士的贪腐疑云,此刻竟成了邀功的筹码!
“指挥使大人明鉴!克扣粮饷、贻误军机的大罪,有此物为凭,柳公清白可证矣!”钱坊主膝行奉上令牌,额角汗珠滚落,如同乞食的鬣狗。
柳文轩眸中厉色一闪,袍袖猛地拂开那谄媚的胖脸:“放肆!柳府清誉,岂容你这腌臜奴仆置喙!滚下去!”钱坊主如遭重锤,惶然跪倒,令牌“哐当”一声掉在冰冷的地砖上。
这声脆响惊动了屏风后的交易。柳文轩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博古架后的阴影。
“谁?!”
柳婻靑心胆俱裂,再顾不得许多,转身便向堆积如山的库房深处踉跄奔去。沉重的库门在身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抄起一根废弃的千斤织机铸铁主轴,狠狠楔入门轴与石臼的缝隙!
“嘎吱——轰!”
刺耳的金属扭曲声撕裂死寂,库门被死死卡住。几乎同时,坊墙外骤然爆发出海啸般的哭嚎与嘶吼,那是溃兵绝望的洪流冲破了城门最后的堤防:
“樊城破了!吕将军的头颅…挂上回回炮了——!”
这惊天动地的噩耗如同最后的丧钟,狠狠撞在每个人心上。库房内一片死寂,唯有柳婻靑背靠冰冷的织机残骸,剧烈喘息。门外,柳文轩的怒喝穿透厚重的门板:“柳婻靑!念在同宗血脉,交出苏漾与罪证,尚可留你全尸!”
回应他的是死寂。下一秒,破空锐啸!数支黑鸦卫的劲弩毒箭穿透门板薄弱处,狠狠钉入库内堆积的废弃杭罗堆中。一支箭矢阴毒地射中了悬挂在梁柱上、早已废弃的硝石防风灯笼!
“嗤啦——”
幽蓝色的火舌如同地狱探出的鬼爪,瞬间舔舐上干燥的杭罗。火苗贪婪地蔓延,顷刻间便攀上成堆的丝绸,发出噼啪爆响,浓烟滚滚升腾,刺鼻的焦糊味充斥鼻腔。烈焰贪婪地吞噬着母亲宋夫人半生心血的象征,锦绣流光,化作炼狱熔炉。
热浪灼面,浓烟呛喉。柳婻靑被逼至唯一的生路——库房高处那扇蒙尘的气窗。她攀着倾倒的织机骨架,左踝的箭伤撕扯着神经,毒性的麻痹感已蔓延至小腿。烈焰卷起的灼热气流推着她,发丝焦枯卷曲。
“哗啦!”
她用身体撞碎了腐朽的窗棂,碎木与尘土簌簌落下。冰冷的夜风灌入,暂时驱散了浓烟。生的希望就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她奋力向外探身——
“叛族逆女,当枭首祀祠!”
柳文轩冷酷的宣判如同贴着耳畔响起。一支远比普通箭矢更粗、更沉的黑翎重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从下方刁钻的角度激射而至!
“噗!”
冰冷的铁簇狠狠凿入她单薄的右肩胛骨,巨大的冲击力将她尚未完全探出的身体猛地钉回滚烫的窗框!碎木刺入皮肉,剧痛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她艰难地扭过头,视线被血与汗模糊,却死死锁定了那支几乎将她贯穿的箭矢——漆黑的箭翎根部,赫然用极细的金线绣着一个古篆体的“柳”字!那是柳氏宗祠祭祀专用的暗记,此刻却成了堂兄亲手执行“家法”的烙印。宗族的血脉,此刻化作穿心的毒刃。
鲜血顺着箭杆汹涌而出,迅速在焦黑的窗框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如同残败的柳絮,飘落在焚烧殆尽的锦绣灰烬之上。烈焰在她身后咆哮,映照着柳文轩那张在火光与阴影中扭曲的、属于“柳”姓的脸。她悬在生死之间,肩上的箭羽在热风中微颤,仿佛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折后,仍不肯彻底倒下的残柳。浓烟遮蔽了星光,只有远处溃兵绝望的哭嚎,和锦绣坊焚身的悲鸣,交织成南宋末世最后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