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裹挟着火星,在锦绣坊的残骸里翻涌成一条条垂死的黑龙。柳婻靑右肩胛骨被那支刻骨铭心的“柳”字箭死死钉在滚烫的窗框上,每一次试图挣脱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滚烫的木头灼烤着她的后背,皮肉发出细微的焦糊味。左踝的螺钿箭毒如冰针游走,麻痹与灼痛交织,视野阵阵发黑。她咬紧牙关,拼尽残存的力气,用还能活动的左手,猛地撕下裙裾一角染血的靛蓝细布,颤抖着裹住右肩箭杆周围不断涌血的伤口。布帛触及皮肉,湿热的血瞬间洇透靛蓝,晕染开一片浓稠得化不开的墨紫色。就在这撕心裂肺的动作间,发髻早已散乱,那支苏漾所赠的柳木簪斜斜滑落,跌入窗下堆积的、被火舌舔舐得焦黑卷曲的碎木屑中。
烈焰贪婪,已蔓延至紧邻库房的金线库。库门轰然倒塌,热浪如同无形的巨拳,裹挟着刺目的金光扑面而来。那是地狱的熔炉!库内珍藏的、用于宫廷蹙金绣的纯金线卷,在逼近八百度的可怖高温下,正发出绝望的哀鸣。璀璨的金色不再属于人间华美,它熔化了,化作粘稠、灼热、缓缓流淌的金红色溪流,如同大地被撕裂后涌出的滚烫血液,沿着库房石阶蜿蜒而下,所过之处,青砖发出“滋滋”的惨叫,腾起缕缕焦臭的白烟。这熔金之河,流淌的是锦绣坊昔日无上的荣光,亦是此刻焚身的业火。
柳婻靑的目光被窗下那支半埋于焦黑木屑中的柳木簪攫住。一点微弱的青翠在浓烟与火光中倔强地闪烁。是幻觉吗?不,是簪头那点象征柳芽的碧玉,正被火焰无情地炙烤。簪体本身,那取自百年老柳枝干的木质,在高温烘烤下,内部蕴藏的树脂正被逼出,沿着焦黑的簪身缓缓渗出、凝聚,如同垂死之柳流下的最后一滴浑浊泪珠,滴落在同样焦黑的木屑上,瞬间被高温蒸发,只留下一小片深色的泪痕。昔日西湖畔,苏漾笑语赠簪的情景,在火光中破碎摇曳。
“金子!都是我的金子——!”
一声癫狂到变调的嘶吼炸响,压过了火焰的咆哮与远处溃兵的哀嚎。钱坊主那肥胖的身影,竟从浓烟与倒塌的梁柱间鬼魅般冲出!他浑浊的眼珠被满地流淌的熔金映得赤红,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烟灰,五官因极致的贪婪而扭曲变形,早已失了人形。什么黑鸦卫,什么柳府,什么襄阳令牌,此刻都被这地狱熔炉里流淌的“血溪”彻底焚毁。他眼中只剩下那灼热、致命、却象征着无尽财富的液态黄金!
他像一头嗅到血腥的饿兽,全然不顾脚下滚烫的青砖灼烧鞋底,更无视那足以将皮肉瞬间碳化的恐怖高温,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张开双臂,朝着最近一滩正缓缓漫溢的金红色熔流,猛地扑了下去!目标清晰——那滩熔金中心,几卷尚未完全熔化的金线残骸,是价值最高的精粹!
“噗嗤——!”
那是脂肪与皮肉接触超过千度液态金属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煎炸声。钱坊主肥胖的右手小臂连同手掌,瞬间没入了那滩金红色的“血溪”!难以想象的剧痛本该瞬间摧毁他的神经,然而对黄金的疯狂执念竟在那一刻压倒了生理的极限。他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病态的狂喜,左手竟然还想去捞取那几缕熔化的金线!
然而,物理的法则冰冷无情。超过一千零六十四度的熔融黄金,在接触到紫檀木货架底座的瞬间,发生了奇异的粘黏。这种高温下,金属与富含油脂的硬木产生了物理性的焊合。钱坊主捞金的动作,反而将他的右臂更深地“焊”进了那片熔金与紫檀的致命混合物中!他猛地一挣,只撕扯下大片瞬间碳化的皮肉,露出底下森森白骨,那骨头竟也粘上了点点金珠!凄厉到非人的惨嚎终于冲破喉咙,如同被活剥了皮的野兽。
就在这时,支撑着那巨大紫檀货架、早已被烈火舔舐得酥脆不堪的立柱,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嘎吱——轰隆!”整排沉重的货架,连同上面无数未及熔化的锦缎、绣品、沉重的织机零件,如同山崩般朝着下方那个被“焊”在熔金池里的人形火球,轰然倾塌!
烟尘与火星冲天而起。
在货架彻底将他掩埋、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的最后一瞬,钱坊主被剧痛和烟尘窒息的混沌意识里,奇异地闪过一片波光。滚烫的熔金之河,在他濒死的眼中,竟幻化成了粼粼的西湖春水。昔日里,那个曾在筹建慈幼院时被他克扣工钱、最终饿死在寒冬里的年轻织娘小翠,正从这金色的“湖水”中盈盈浮起。她的脸庞依旧带着生前的清秀,只是异常苍白,对着他绽开一个无比纯净、甚至带着几分天真的笑容,嘴唇开合,轻柔的声音穿透了骨骼碎裂的闷响与火焰的咆哮:
“坊主…奴家那年腊月的工钱…您…结清了么?”
那空灵又带着无尽悲凉的笑声,与他自身骨骼被压碎的闷响、梁木彻底断裂的惊天巨响,诡异地交织在一起,成了他堕入永恒黑暗前最后的挽歌。
就在货架倒塌的烟尘弥漫中,一张被气浪卷出的、边缘焦黄的纸笺,如同垂死的蝴蝶,飘飘摇摇地落下。正是钱坊主先前藏于怀中、准备邀功的“地契”。它打着旋,恰好落在一簇窜起的火苗上。焦黄的纸面迅速卷曲、变黑,上面精心伪造的墨字——“慈幼院旧址地权”——在火舌贪婪的舔舐下,“慈”字最先化为飞灰,紧接着是“院”、“地”、“权”,唯有那个“幼”字,如同被诅咒般,在纸张彻底焚毁的前一瞬,竟被高温灼穿,留下一个边缘焦黑、空洞而刺眼的字形烙印,不偏不倚,正印在下方一只从废墟里伸出的、被货架砸得血肉模糊的手掌中心。那手掌,属于刚刚咽气的钱坊主。
烈焰卷过,连那空洞的“幼”字烙印也迅速被焦黑的皮肉吞噬,只余一缕带着皮肉焦臭的青烟,袅袅升腾,融入锦绣坊焚尽一切的浓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