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烟裹挟着皮肉焦臭与锦绣焚身的异香，将锦绣坊的残骸笼罩成炼狱的穹顶。柳婻靑右肩胛骨上那支刻骨的“柳”字箭，如同将她钉在命运祭台上的铁楔，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出撕裂脏腑的剧痛。烈焰舔舐着她后背紧贴的窗框，灼热的木屑嵌入皮肉，发出细微的“滋啦”声。然而，比火焰更灼人的，是库房外那一声撕心裂肺、穿透了所有嘈杂与毁灭的嘶吼：
“靑儿——！降了吧！降了可活命啊——！”
是父亲柳文渊的声音。那声音全然失了士大夫的持重端方，嘶哑、破碎，带着垂死野兽般的绝望与哀鸣。柳婻靑勉力侧头，透过浓烟与扭曲的空气，模糊地看到父亲的身影正不顾一切地试图冲向火场。他身上的绯色官袍被一根倒塌的焦黑横梁挂住，“嗤啦”一声，左侧宽大的袖摆连同半幅前襟被硬生生撕裂！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中，露出其下中衣包裹的手臂——一道深褐色、狰狞扭曲的长疤，如同丑陋的蜈蚣，自肩头蜿蜒至肘弯。那是三年前，他为护住一份力谏君王亲贤远佞的奏疏，在垂拱殿外生生承受了二十廷杖的烙印！昔年为社稷直言留下的伤痕，此刻在烈焰映照下，却成了家族倾覆、骨肉相残的残酷注脚。
柳文轩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挡在柳文渊身前。他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伯父的手臂，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枯瘦的臂骨捏碎。那张与柳婻靑有几分相似的脸上，此刻只有冰冷的、不容置疑的肃杀，如同宗祠里供奉的、毫无生气的牌位。
“伯父慎行！”柳文轩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狠狠扎入混乱的空气，“柳家世代簪缨，要的是精忠报国的烈魂！岂容苟且偷生的逆女玷污门楣？伯父节哀，以大局为重！”他刻意加重了“节哀”二字，目光扫过柳文渊撕裂的官袍下那道陈年伤疤，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讥诮，仿佛在嘲笑这道曾象征直臣风骨的印记，如今只是无用的残躯证明。
“大局？我的女儿！那是我的阿团——！”柳文渊目眦欲裂，最后的体面与克制在“阿团”这个深埋心底、从未宣之于口的幼时乳名喊出的瞬间，彻底粉碎！什么士大夫仪态，什么家族门楣，在即将亲眼目睹骨肉焚身的剧痛面前，化为齑粉。他如同受伤的困兽，用尽全身力气挣扎，试图冲破那铁箍般的钳制，扑向那吞噬他“阿团”的火海。
另一侧，宋夫人早已瘫软在忠心老仆妇的臂弯里。她失神的双眼空洞地望着那扇被烈焰包裹、女儿身影若隐若现的残窗，脸上泪痕早已被热浪烤干。怀中，一个精心绣制、针脚细密的红色肚兜悄然滑落，无声地掉入脚边一簇窜起的火苗中。那是柳婻靑及笄之年，宋夫人熬了三个通宵，一针一线绣上缠枝莲纹与“长命缕”符咒的生辰礼（昔日记忆伏笔）。细软的丝绸瞬间卷曲焦黑，鲜亮的红化为死寂的灰，那寄托了母亲无尽祈愿的“长命”二字，在火焰中扭曲、消失。宋夫人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气若游丝的呢喃只有紧抱着她的老仆能勉强听清：“让她走…是她的道…她的…道啊…”就在这绝望的呢喃间，她宽大的袖口因挣扎微微滑落，一截未曾封口的信笺边缘被火舌的热风猛地舔出！火光一闪而过，照亮了信笺上墨色淋漓、冰冷刺骨的四个小字——“父位可升”。这封不知何时藏于袖中的密信，此刻如同毒蛇的信子，在烈焰焚心的时刻，露出了淬毒的獠牙。
库房内，濒死的灼热几乎要将柳婻靑的意志熔化。父亲那声泣血的“阿团”，母亲袖中惊鸿一瞥的“父位可升”，如同最锋利的冰锥与最灼人的烙铁，同时刺入她的心脏。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混杂着极致的悲怆与决绝的清醒，竟从这残破的身躯里猛然爆发！
“呃啊——！”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从她喉咙深处挤出。她左手死死抓住钉入身体的箭杆，不顾那箭头在骨肉间搅动的剧痛，用尽平生之力猛地向外一拔！
“噗嗤！”血肉分离的闷响。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泉般从肩胛的破洞中狂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半边染血的靛蓝布条。巨大的疼痛让她眼前彻底一黑，几乎晕厥。她狠狠咬破下唇，铁锈般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强行拉回一丝神智。身体失去了箭矢的固定，软软地从滚烫的窗框滑落，重重摔在灼热的地面上。焦灰腾起。
她没有看向生门残窗，反而拖着几乎失去知觉的左腿和血流如注的右肩，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支撑着身体，向火势最盛、金线库蔓延过来的方向——那堆积如山的“西湖烟雨”贡缎爬去！那是锦绣坊的巅峰之作，是苏漾改良织机的心血，更是她柳婻靑被指逾制、招致祸端的“罪证”！
烈焰在她身后追逐，热浪几乎将她后背的衣衫点燃。她终于爬到了那堆华美绝伦的锦缎前。昔日温润如江南烟雨的丝光，此刻在火光照耀下，流淌着一种妖异而壮烈的华彩。缎面上，用无数金线精心盘绣的柳枝纹样，在高温下正发生着奇异的变化——金线熔融，原本柔美的柳枝纹路在火焰中扭曲、浮动、膨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又像是地狱绘卷上狂舞的金蛇，在濒死的华缎上绽放出最后、也是最夺目、最僭越的光芒！
“逾制？”柳婻靑染血的脸上竟浮现出一抹近乎癫狂的、带着无尽嘲讽的笑意。她抓起一根燃烧的梁木残骸，用尽最后的力气，狠狠掷向那堆积的“西湖烟雨”贡缎！“今焚天以观！让这煌煌天日看看，何谓真正的‘僭越’！”
“轰——！”
燃烧的木棍如同火种落入滚油。本就干燥华贵的锦缎瞬间被点燃！火焰如同狂舞的金龙，沿着缎面疯狂蔓延、升腾！无数金线熔成的柳枝在烈焰中扭曲、舞动、爆裂，发出璀璨到令人窒息又绝望的光芒，仿佛要将这污浊的人间，连同这腐朽的王朝一同焚尽！金柳焚天，这是她柳婻靑以血肉与生命点燃的、对这不公世道最惨烈、最华丽的控诉！
在冲天烈焰即将彻底吞没她单薄身影的最后一瞬，柳婻靑左手探入怀中，死死抓住那本早已被血与火浸染得面目全非、仅存核心几页的《莺啼集》残本。她拼尽最后一丝清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库房角落那口被浓烟遮蔽、幽深古井的方向，用尽生命最后的气息嘶喊：
“阿漾——！证在簪中——！”
嘶喊声未落，那本承载着血泪、童谣与真相的残本，如同垂死的蝴蝶，被她奋力掷出！带着她最后的心跳与体温，穿过浓烟与飞舞的火星，划出一道微弱的弧线，精准地坠向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井口。
几乎是同一刹那，烈焰的金龙彻底合拢，将那抹染血的靛蓝身影，连同那漫天狂舞的金色柳焰，一同吞噬。只有她最后那句“证在簪中”的余音，混合着锦缎焚毁的毕剥声、梁柱倒塌的轰鸣，以及柳文渊那声彻底破碎的、如同孤魂野鬼般的“阿团——！”，在锦绣坊的废墟上空，久久回荡，最终被无边的黑暗与死寂吞没。
井口，最后一点微光被浓烟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