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焰舔舐着锦绣坊最后的骨架,空气在高温中扭曲,发出无声的尖啸。柳婻靑右肩的箭创血流如注,每一次心跳都将滚烫的生命泵向体外,染透半边残破的靛蓝布条。浓烟灌入肺腑,灼痛撕裂喉管。生的门在身后,是浓烟遮蔽的残窗。死的祭台在前方,是焚尽一切的烈焰熔炉。她没有选择残窗,反而用尽最后的气力,拖着几乎废去的左踝,攀上库房中央那架尚未完全倒塌的巨型提花织机残骸。燃烧的梁木在她脚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火星如金屑飞溅。
她站上了那摇摇欲坠的横梁顶端,如同立于命运最后的悬崖。脚下,是地狱熔炉翻涌的金红——库房深处堆积的“西湖烟雨”贡缎已被彻底点燃,火焰如同狂舞的金龙,缠绕着、撕咬着那些华美绝伦的丝帛。无数用于盘绣柳纹的纯金线,在超过八百度的可怖高温下,正发生着奇异的蜕变。璀璨的金色熔化了,粘稠的金液在火焰的舔舐下,因表面张力的作用,凝聚成一颗颗浑圆、滚动、散发着致命诱惑的金珠!它们从燃烧的锦缎上滑落,如同熔岩地狱滴落的泪,滚过焦黑的地面,有的滚入柳婻靑方才滴落的、尚未被完全蒸发的血泊之中。金红的熔液与暗红的血液相遇,瞬间裹挟粘连,形成一颗颗诡异、妖艳、象征着财富与毁灭交融的“金血珠”,在烈焰映照下闪烁着地狱宝石般的邪异光芒。
就在这焚身熔金的炼狱之上,柳婻靑染满靛蓝与血污的手,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探向散乱发髻。她摸到了那支几乎被高温烤焦的柳木簪。簪身滚烫,龟裂的纹路中,蕴藏的树脂正被逼出,遇火迅速凝结,如同浑浊的琥珀泪珠,挂在焦黑的簪体上。她将它重新,稳稳地,插入发髻。一个近乎仪式般的动作。
火焰贪婪地攀上她残破的裙裾。那是临安贵女流行的“旋裙”,十二幅窄片拼接,行动间可旋开如莲。此刻,被火舌舔舐的裙摆,在灼热气流与柳婻靑立于高处的姿态下,竟真的旋开!金线与螺钿装饰在高温中熔融、爆裂,燃烧的裙裾如同浴火的金莲,在浓烟与烈焰的背景中骤然绽放。无数熔化的金珠从裙摆滴落,与空中飞舞的、由她发髻间迸裂的翠玉碎屑(簪头那点象征生机的碧玉终于不堪高温而碎裂)猛烈相撞!
“嗤——噼啪!”
金红与翠绿,象征着士人簪缨的黄金与工匠心血的珠玉,在毁灭的烈焰中轰然对撞!剧烈的能量释放出刺耳的爆鸣与炫目的青烟!没有融合,只有湮灭。那瞬间升腾的青烟,仿佛是这个腐朽王朝下所有阶层——士、农、工、商——在末日洪流中共同焚尽的最后叹息。
库房之外,隔着翻腾的浓烟与扭曲的热浪,柳文轩的脸如同石刻,冰冷地面对着那梁架上旋开的、燃烧的金莲。黑鸦卫指挥使的铜符紧贴着他的锁骨,冰冷的金属被火焰烘烤得灼热,刺痛皮肤,却奇异地压下了腕骨深处那丝源自血脉的、不该有的颤抖——那颤抖源于某个遥远的午后,他爬上柳府后院的老柳树,只为替年幼的堂妹柳婻靑摘下那只挂在最高枝头的蝴蝶纸鸢。回忆的碎片如毒针,瞬间刺入,又被锁骨下那代表权力与职责的铜符狠狠灼去。
“百年清誉…柳氏门楣…岂容逆女玷污!”他嘶吼出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冰渣,裹挟着梁木在烈火中断裂的轰然巨响,形成一道无形的宗法绞索,狠狠勒向火海中的身影。
弓弦拉满,冰冷的箭镞锁定了那朵金莲中心,那抹单薄身影的左侧胸膛。南宋律法,宗族行刑,全尸方可入祠。这是他能给予这位“叛族者”最后的、冰冷的“仁慈”。
“咻——!”
箭矢破空,撕裂浓烟,发出厉鬼般的尖啸。这死亡的尖啸,诡异地与记忆深处某个清澈如水的笑声重叠了——那是西湖采莲的午后,少女柳婻靑指着水中锦鲤,笑声如银铃:“阿漾看!这鲤鱼莫不是要跃龙门了?”
“噗嗤!”
冰冷的铁簇精准地贯入血肉!巨大的冲击力让柳婻靑旋舞的身形猛地一滞,如同被无形巨掌拍中的蝶。箭镞穿透左侧胸膛,从后背透出寸许,滚烫的鲜血如同压抑了太久的泉,从创口狂喷而出!这滚烫的血雾,甫一接触周围近千度的高温空气,瞬间发生奇异的汽化现象,化作一片凄迷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粉红色血雾,将她半个身子笼罩其中。
在这粉红血雾弥漫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被惊起的螺钿蝶群,在她急速黯淡的意识中纷飞闪现:
灯火辉煌的厅堂,觥筹交错。她正吟诵一首新词,父亲柳文渊骤然色变,手中青瓷酒杯狠狠摔碎在地!“李煜亡国之音!晦气!”迸裂的瓷片如刀锋四溅,其中一枚尖锐的碎片,狠狠扎进了她脚上那双缀满莹润珍珠的绣履鞋尖!珍珠滚落,冰冷的瓷片刺破锦缎,嵌入足尖皮肉,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与难堪的冰凉。那瞬间的痛楚与父亲眼中冰冷的嫌恶,清晰如昨。
漆黑的棺椁内,弥漫着劣质假死药刺鼻的气味。棺盖被掀开一条缝隙,一只涂着鲜红蔻丹、属于母亲宋夫人的手,颤抖着伸了进来。指尖摸索着,带着绝望的力度,最终将一卷薄薄的银票塞入她冰冷的掌心。就在抽离的瞬间,那染着蔻丹的、精心保养的指甲,因为极度的紧张与不舍,竟在棺木内壁的漆面上,抠刮出几声细微却刺穿灵魂的“咔吱…咔吱…”声。那声音,是母亲无声的哀嚎。
血雾氤氲,现实与幻象交织。她低头,看到那支贯穿胸膛的箭杆,在烈焰的烘烤下,正发生着可怖的变化。精钢打造的倒钩箭镞和箭杆连接处,因高温而开始软化、弯曲!倒钩在肌肉与骨骼间搅动、撕裂,剧痛排山倒海!更诡异的是,从锦缎上流淌下来的、熔融的金液,如同活物般蜿蜒爬上冰冷的箭杆,迅速冷却、凝结,将那染血的漆黑箭翎,镀上了一层华丽、冰冷、象征最终审判的黄金枷锁!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决绝,如同最后的火山,在她濒死的胸膛里轰然爆发!她猛地仰头,染血的发丝在热风中狂舞。插在发髻间那支焦黑的柳木簪,簪头龟裂的树脂泪珠在高温下闪烁着微弱的光。她用尽生命最后的气力,双臂猛地展开,如同浴火的凤凰,在燃烧的横梁上,向着这吞噬一切的烈焰,向着那冰冷的宗法,向着这污浊的末世,完成最后一次凄美而壮烈的旋身!
“嗬——!”
随着这无声的呐喊,笼罩着她的粉红血雾,与周身无数被火焰气流卷起的螺钿碎屑(那些来自贡缎、衣裙上脱落的、以贝母碳酸钙为主要成分的微小蝶形装饰)猛烈混合!沾满了富含铁离子的滚烫鲜血的螺钿碎屑,在超过八百度的高温烈焰中,瞬间被催化!奇异的化学反应发生了——
“蓬!蓬!蓬!蓬——!”
万千微小的螺钿蝶,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星子,在血雾中骤然爆燃!化作无数颗拖着青蓝色尾焰、璀璨夺目又转瞬即逝的微型火流星!它们围绕着柳婻靑旋开的身姿疯狂飞舞、燃烧、坠落,形成一片短暂而惊心动魄的星火之雨,将她最后的身影映照得如同降世的火神,又似即将涅槃的凤凰!在这片焚尽生命与美丽的星火之雨中,她染血的唇无声地开合,拼尽全力,试图吐出一个字——
“靑…”
那是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是她生命最初被赋予的色彩。然而,这个“靑”字尚未完全成形,便被一股更加强大的、源自她发髻间的翠绿色光芒彻底吞噬、淹没!
“砰——轰隆!!!”
支撑着横梁的巨大立柱,那根取自柳府百年老柳的主梁,再也无法承受。柳木富含水分,高温下内部水分急剧汽化膨胀,如同密封的锅炉达到了极限——
惊天动地的蒸汽爆炸发生了!粗壮的柳木主梁从内部猛地炸裂!坚硬的树皮如同复仇的炮弹碎片,裹挟着灼热的气浪与燃烧的木屑,向着四面八方激射!一块边缘锐利如刀的焦黑柳树皮,如同死神的飞镖,狠狠地、精准地嵌入了库房外柳文轩那张冰冷石雕般的左脸颊!温热的鲜血瞬间涌出,与他脸上瞬间凝固的惊愕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混合在一起。
这声源自自然造物、源自家族象征老柳的轰然爆炸,其声波竟诡异地与遥远天边传来的、沉闷如雷的轰鸣重叠、共振!那是襄樊战场,蒙军回回炮投掷巨石,粉碎大宋最后屏障的死亡之音!两个毁灭的巨响,穿越时空,在这炼狱般的锦绣坊废墟上空,奏响了南宋王朝覆灭的最终序曲!
爆炸的气浪将柳婻靑旋开的身影彻底吞没。燃烧的横梁、倒塌的屋架、如雨落下的瓦砾…所有的一切,轰然倾覆!烈焰与浓烟瞬间吞噬了那个地方。
当烟尘与火星稍散,在那片新堆起的、尚在熊熊燃烧的废墟顶端,唯有一点异样的微光刺破了浓烟与灰烬。
是那支柳木簪。
它斜斜地插在滚烫的余烬之上,焦黑的簪体如同烧焦的枯骨。簪头处,那点曾象征生机、后被高温灼裂的翠玉早已无踪。而在簪头原本的位置,一个清晰的印记显露出来——那并非天生的纹路,而是精心雕琢又被烈焰改写的烙印。原本寓意吉祥的“卍”字纹(家族隐秘的寄托),在超越千度的高温熔炼下,边缘扭曲变形,中心被炽焰烧穿,最终熔融、坍缩,凝固成一个边缘焦黑、空洞而刺眼的——
血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