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余烬啼昼
书名:临安烬 · 柳絮歌 作者:晓锐 本章字数:3218字 发布时间:2025-07-26

长夜终于被熬穿,天际洇开一片死寂的鱼肚白,将锦绣坊主坊相对完好的轮廓,拓印在灰蒙蒙的天幕上,如同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墓碑。库房的废墟尚有余烬未熄,几缕青烟从焦黑的梁木残骸间幽幽钻出,扭动着升向铅灰色的苍穹,带着皮肉与锦灰焚烧后特有的、甜腻又焦苦的死亡气息。细碎的雪沫,被寒风裹挟着,无声地落下。它们温柔地覆盖在断壁残垣上,试图用冰冷的纯白掩埋这片狼藉。然而,当雪花触碰到尚有余温的焦缎、滚烫的砖石时,便发出极细微、极快的“嗤嗤”轻响,瞬间化作一缕转瞬即逝的白汽,仿佛天地亦不忍触碰这灼热的创口,徒劳地献上冰冷的祭奠。

废墟的核心,那片彻底吞噬了柳婻靑的焦土,覆盖着一层灰白的余烬与半融的残雪。一只焦黑蜷缩、几乎无法辨形的手,从灰烬中顽强地伸出,五指如钩,死死攥着一角边缘焦黑卷曲的纸片。纸片中心,那个空洞的“幼”字烙印,如同一个被诅咒的印记,在灰与雪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刺目。昨夜流淌的熔金早已凝固,却在这焦掌紧握的“幼”字周围,凝结成数根扭曲、锐利、闪烁着金属寒芒的冰棱,那形态,竟隐隐拼凑出一个狰狞的“贪”字!寒霜附着其上,更添阴冷。

雪,无声地飘落,也落在废墟边缘那两个被彻底抽空了魂魄的身影上。

柳文渊身上的绯色官袍,早已辨不出原本的色泽,被烟灰、血渍和雪水染成一片污浊的暗褐。左侧撕裂的袖口和前襟,在寒风中无力地飘荡,露出底下沾满黑灰的中衣和那道自肩头蜿蜒至肘弯的、深褐色的陈旧廷杖疤痕。此刻,那道象征直臣风骨的旧痕,在晨光与雪色的映照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与他脸上新添的、被灰烬和泪水糊开的污痕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幅彻底崩坏的士大夫图景。他不再是人,更像一头被剜去了心肺的困兽,喉咙里滚动着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踉跄扑倒在尚有余温的灰烬堆旁。那双曾挥毫泼墨、也曾为护女撕裂官袍的手,此刻指甲翻裂,指尖被滚烫的灰烬和冰冷的碎石磨得血肉模糊,渗出混着黑灰的暗红液体。他浑然不觉,只疯狂地在灰烬与半融的冰雪中扒拉着、摸索着,每一次俯身,撕裂的官袍下摆便拖过灰烬,留下更深的污痕。终于,他的指尖猛地触到一小片尚未完全焚毁的锦缎残片!那残片边缘焦黑如炭,中心却奇迹般残留着一小簇用金线盘绣的柳枝纹样。金线虽蒙尘黯淡,失去了昔日的璀璨,但在灰烬的映衬下,那柔韧的枝条线条,竟透着一股惊心动魄的、濒死的凄美。柳文渊如遭电击,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哑嚎叫,猛地将那半幅焦缎死死搂入怀中,仿佛那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他将脸深深埋进那片残留着金线柳纹的焦黑丝帛里,残存的余温混合着浓烈的死亡气息灼烫着他的面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到极致的、如同破风箱抽气般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死寂的黎明废墟上回荡,每一声都像是从灵魂深处硬生生撕扯出来的碎片。

几步之外,宋夫人被两个强忍悲泣、面无人色的仆妇紧紧搀扶着,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她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血肉,只剩下一具裹在华服里的空壳。脸上没有泪痕,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所有的生机仿佛都随着昨夜那场大火一同焚尽了。散乱的白发从歪斜的发髻中垂落,沾着雪沫和灰烬。寒风掠过,卷起她鬓角一缕白发,也吹动了她发髻上那支摇摇欲坠的金簪。簪首并非寻常珠翠,而是一个精巧的、象征着家族隐秘传承的“卍”字金锁。就在柳文渊扑倒哀嚎、将那焦缎紧搂入怀的瞬间,那支金簪仿佛再也承受不住这无边无际的绝望与死寂的重量,悄然滑落。

“叮……”

一声微不可闻的清响,在呜咽的风声和柳文渊破碎的哀嚎中几乎细不可闻。

那枚小小的“卍”字金锁,坠入冰冷的灰烬堆中。它滚了几滚,沾满了黑色的灰末,最终静止。原本象征着永恒与轮回的纹路,在灰烬的映衬下,显得如此渺小、脆弱,如同一个被轻易遗弃的旧梦,无声地躺在那里,与柳文渊怀中那片残存着柳纹的焦缎,构成了一幅无声的、彻底碎裂的家族挽歌。

“唉……”

一声悠长、空洞得如同古井回音的叹息,自身后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悲怆。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的特务司指挥使吴息沉,不知何时已如幽灵般立于废墟边缘。他面容沉静,无悲无喜,仿佛眼前这人间至痛不过是一卷看腻了的旧画。唯有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扫过这片狼藉时,掠过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倦怠,那是一种洞悉了所有徒劳、看透了所有结局后的麻木。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柳文轩身上。

柳文轩正半跪在库房角落那口幽深的古井旁。他脸颊上那道被爆炸柳树皮划开的伤口已经凝结成一道暗红色的痂,在苍白如纸的脸上,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他无视伤口的痛楚,神情专注得近乎肃穆,正用一根临时寻来的带钩长杆,小心翼翼地探入浑浊冰冷的井水中打捞。冰冷的井水浸透了他的玄色袖口,颜色更深。片刻,他手腕沉稳地向上一提,钩尖带着一物破水而出。

那是一截断裂的簪子。簪体是温润细腻的羊脂白玉,即使在浑浊的井水和灰暗的晨光下,也流转着内敛而坚韧的光泽。这正是柳婻靑发髻上那支柳木簪的玉质部分(柳木部分早已焚毁),断裂处参差狰狞,残留着昨夜烈焰的灼痕与坠井的撞击。水滴顺着玉质表面滑落,如同无声的泪。

柳文轩双手捧着这截断簪,如同捧着一件沾染了不祥却又无比重要的祭品,步履沉稳地走到吴息沉面前,深深躬身,双手高举呈上:“大人,井下唯得此物。”他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只有脸颊那道暗红的血痂在寒风中微微绷紧。

吴息沉的目光落在那截温润却断裂的白玉簪上。他的眼神依旧古井无波,但眼角的细微纹路似乎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伸出苍白、骨节分明的手,极其自然地、仿佛只是接过一件寻常物什般,将那截犹带井水寒意的断簪纳入掌心。冰冷的玉质触感似乎并未引起他丝毫波澜。他的指尖在断裂处极其隐晦地、如同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随即拢入袖中,动作流畅得不留痕迹。仿佛那只是微不足道的尘埃。

他的视线随即移开,靴尖似乎极其随意地踢开了脚边灰烬中一小片半埋着的纸页。那纸页边缘焦黑,字迹模糊,但依稀可辨是《莺啼集》童谣的残页,上面沾染着暗红的印记,不知是油墨还是早已凝固的血。

“迟矣。”吴息沉的声音很轻,如同自言自语,又如同对这残破山河、对这所有挣扎与牺牲的最终、最冰冷的判词。那语气里没有惋惜,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早已预知结局的漠然。他袍袖微动,一枚火折子落入指间,“嚓”一声轻响,橙黄的火苗跳跃起来,眼看就要落向那页承载着血泪与真相的残纸。

就在火舌即将舔舐焦黑纸页的刹那——

“呼——!”

一阵裹挟着更多雪沫的凛冽寒风猛地卷过废墟,吹得吴息沉袍袖猎猎作响,那跳跃的火苗瞬间被压得只剩一点微弱的橘红。同时,数片稍大的、晶莹的雪花,如同上苍垂落的冰冷泪滴,恰好飘落,精准地覆盖在那点微弱的火星之上。

“嗤……”

一声极轻微的湮灭声。

那点橘红不甘地挣扎了一下,终究彻底熄灭。只余下一缕比蛛丝还细的青烟,袅袅升起,迅速消散在寒冷的晨风中。那页残破的童谣,只是边缘的焦黑更深了一点,依旧静静地躺在冰冷的灰烬里,未被焚尽,如同一个沉默的、无法被彻底抹去的问号,嘲弄着所有“迟矣”的宣判。

吴息沉看着指间熄灭的火折子,又低头看了看灰烬中那页未被焚毁的残纸,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他缓缓抬眸,目光投向遥远天际那铅灰色云层最厚重的方向,仿佛穿透了空间。

就在这一刻——

“轰!!!”

一道赤红如血的烽火,如同地狱熔炉喷发的怒焰,又似苍穹被撕裂的伤口,骤然从极其遥远的焦山方向,以一种蛮横无比的姿态,狠狠刺穿了厚重的铅云!那火光如此猛烈,如此灼目,瞬间将那边天际的一角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血红!紧接着,在那血色烽火映照的、雾气翻涌的浩渺江面之上,一片巨大、沉重、仿佛能劈开混沌的帆影,如同蛰伏已久的远古巨兽,猛地割开了浓稠得化不开的灰白雾霭!

帆影只露出一角。

但那帆角之上,一个浓墨重彩、铁画银钩、仿佛凝聚着千钧之力的巨大“李”字,在血色烽火与破晓微光的共同撕扯与映照下,如同劈开绝望深渊的一道雷霆,无比清晰、无比震撼地,撞入了废墟上所有尚存一丝意识的人的眼帘!

寒风卷着雪沫、灰烬和尚未散尽的焦糊气,呜咽着掠过死寂的废墟,吹动了吴息沉拢在袖中断簪的冰冷玉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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