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是天地未干的泪痕,黏腻地裹着临安城。襄阳烽火撕开东边天色,泼出半幅猩红,溃兵撞开城门,像溃烂的脓疮里涌出的污血,锈甲撞击声、伤兵的哀嚎、马蹄踏碎瓦砾的刺响,碾碎了残夜的死寂。锦绣坊洞开的朱门内,柳文轩立在厅中,玄色劲装吸尽了晨光,腰间那枚黑鸦卫的铜符死气沉沉。他展开黄绫的手骨节发白,声音绷得如同将断的弓弦:
“奉上谕…柳氏通敌,逆产充公。”
太师椅深陷,宋夫人像一尊被雪水泡透的泥塑,怀中紧箍着那团褪色的茜红襁褓。指尖深陷进锦缎的缠枝莲纹里,抠破了经年的温润,露出底下朽败的棉絮。窗棂边,柳父的孔雀补子官袍被撕开一道裂口,肩胛处蜿蜒的紫黑廷杖疤在稀薄的晨光下,泛着青玉被沁入墨色般的死气。他望着那染血的天际,唇翕动着,吐出几个被碾碎的字:
“樊城…吕文焕…降了么…”
黑鸦卫的乌皮靴踏过散落的账册,木牍竹简碎裂的声响刺耳。柳文轩踱到紫檀案前,目光落在青瓷瓶里那截虬曲的枯柳上。供了三年,早已失了最后的水分,只剩嶙峋的骨架。他伸出手,指尖在触到枯枝时几不可察地一颤,旋即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阿青…你的风骨…”
枯枝坠入炭盆,几点火星爆开,转瞬即逝的微光映亮他紧抿的唇线,也映亮宋夫人鬓边骤然飘落的一缕银丝。灰烬如黑色的雪,无声覆上那抹刺眼的霜白。
坊墙外猛地炸开撕心裂肺的哭嚎:“屠城了!襄阳…鸡犬不留啊——!” 那声音裹着塞外的风沙和血腥气,撞进死寂的厅堂。柳父肩胛上那道青黑的疤猛地一抽,像活蛇般蠕动了一下。他闭上眼,广袖颓然垂落,似折了翅的鹤:
“万贯…清誉…终是…镜花水月…”
柳文轩倏地深深躬下身,捧出一封素笺,姿态恭谨如对严父:“伯父伯母,临安倾覆在即。贾相公忧心二老安危,特命侄儿护送南下,与宋参政团聚。” 素笺上,“樊城既陷,临安危如累卵”几字墨色浓重,淋漓未干,像刚淌下的污血。
运布水车巨大的木轮暗影里,苏漾蜷缩在蛛网与锈蚀齿轮的囚笼中。当柳文轩的身影最终被库房深沉的黑暗吞没,她如一抹水痕,悄无声息地滑入幽暗的水道。刺骨的寒流瞬间裹紧了她,挣扎中,一截靛蓝的碎布如冤魂般缠上她的手腕——是那夜火场,柳婻青撕下为她裹伤的衣袂,血色早已被浊水泡成了幽暗的苔痕。黑暗中,烈焰焚烧梁柱的噼啪声、人群的哭喊声骤然炸响,一个嘶哑到变调的声音穿透所有嘈杂,狠狠凿进她耳膜:
“阿漾!证在簪中——”
水流化作狂暴的巨手,将她狠狠掼向更深的黑暗。前方,西湖暗河的口子像巨兽贪婪张开的喉咙。浑浊的水流卷过眼前,一片半焦的柳叶打着旋儿飘过,叶脉上残留的一线金丝,在幽暗的水底,闪出最后一点冰冷微弱的光,随即被无尽的浊流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