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残荷的枯梗刺破水面,如溺死者伸向天空的指骨。苏漾从腐叶淤积的寒潭里挣出头来,怀中那块靛蓝碎布吸饱了冰水,沉甸甸坠着心肺。布面血污被浊波涤荡,渐渐浮出狰狞墨迹——一个“逆”字,边缘在阴翳天光下晕开,像伤口溃烂的脓黄。她猛抬头,钱塘江口方向,蒙军战船的黑帆正贴着灰沉沉的水线蠕动,密密麻麻似蝗群噬咬大地的边缘。
难民潮裹着苏漾涌向码头。茶棚支离的草檐下,两个汉子压着嗓子争执,唾沫星子混着寒风喷溅:
“千真万确!焦山水寨烧透了半边天!李字旗早成灰了!”
“放屁!老子辰时卸货,亲眼见‘李’字帆进港!桅杆比雷峰塔还直!”
一只枯藤般的手突然攥住苏漾腕子。老船工沟壑纵横的脸凑近,半块粗粝的麦饼塞进她冻僵的掌心,热气混着鱼腥喷在耳际:
“娘子…快走…黑鸦的狗…专嗅‘苏式’气味…” 他浑浊的眼珠飞快扫过她湿漉漉的额发,那里曾簪过一支柳叶玉簪。
码头木桩贴着的海捕文书被朔风刮得猎猎作响。墨线勾勒的女子眉眼与她残荷下的倒影重叠,朱砂批注的“妖女苏氏,通敌纵火”八字下,一行蝇头小楷洇着血光:“献玉簪者,赏千金。” 风雪骤然凄紧,她将血布蒙头裹紧,埋头撞进一队送葬的行列。乌黑的棺木沉沉压着苦力佝偻的脊梁,榫卯缝隙里渗出粘稠的黑液,一滴、两滴,砸在冻土上,瞬间凝成暗红的冰珠,蜿蜒成一道指向城北的泪痕——那里矗立着特务司的獬豸石兽。
废弃的漕船舱底弥漫着陈年稻壳的霉味。苏漾蜷在角落,怀中油纸包裹的《莺啼集》残页被雪水濡湿,焦墨绘制的线条在昏暗中渐渐扭曲、舒展——竟是一幅焦山地窖的密道图!江面骤然传来裂帛般的尖啸,蒙军的火箭如赤蛇窜天,精准咬住一艘满载粮秣的漕船。火舌舔舐帆樯的爆裂声里,浓雾被撕开一道缝隙,半幅残破的“李”字战旗在烈焰与硝烟的交界处惊鸿一瞥,旋即被翻涌的灰雾彻底吞没,只余江风送来焦糊的布缕气息,像一声湮灭在喉咙深处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