芦苇荡的寒意渗进骨髓,苏漾蜷缩着,油布包裹的账册紧贴胸口,像一块吸饱了湖水的冰。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冻伤的皮肉,棉袍早已僵硬,沉重的冰甲般箍在身上。焦山方向的烽火在暗沉天际挣扎了几下,终于彻底熄灭,只余一缕不祥的灰烟,混入黎明前最浓的铅云。江口的厮杀声被凛冽的北风撕扯着送过来,金铁撞击的锐响、船体碎裂的闷响,还有冰层不堪重负的呻吟,交织成一片绝望的喧嚣,在孤山脚下冰冷的湖面上回荡。
账册的棱角硌得生疼,冰冷的潮气透过油布,直往骨缝里钻。她不能停。李将军的“李”字战帆在脑海里燃烧,那劈开火船阵的决绝,是她溺毙前唯一的浮木。手指早已失去知觉,僵硬地抱着这沉重的“希望”,她跌跌撞撞地爬出芦苇荡,每一步都踩碎薄冰,留下带血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的雪屑覆盖。
废弃的漕渠入口像一张饥饿的嘴,吞噬着浑浊的冰水。苏漾用牙齿撕开油布一角,将冻得乌紫的手腕紧紧缠裹,那点微薄的油脂多少隔绝了些刺骨的冰寒。她深吸一口气,沉入水下。浑浊、黑暗,冰凌刮擦着身体。记忆在极寒中反而清晰起来。当年与婻青偷偷溜出府邸,在这石壁上,用簪子一笔一划刻下“漾青”二字。她说:“青字留个豁口,像柳叶刚抽芽的样子。”
指尖在布满苔藓的冰冷石壁上摸索。找到了!那熟悉的凹陷。她颤抖的指腹触碰到刻痕深处,一点异样的黏腻。借着水面透下的微光,指甲缝里,是一抹暗红,凝结在冰碴之中,像一颗永不融化的血珠。柳婻青的血。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连这隐秘角落的刻痕也未能幸免,渗入了最后的印记。苏漾猛地闭上眼,冰冷的河水裹挟着泪意,狠狠呛入鼻腔。
破败的城隍庙耳房,是风雪中唯一能暂时容身的角落。断壁残垣挡不住呼啸的寒风,神像的金漆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朽坏的木头,空洞的眼窝漠然注视着闯入者。苏漾瘫坐在墙角,牙齿咯咯作响。油布包裹的账册放在膝上,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撕下一片还算干净的内衫衣角,蘸了窗棂缝隙透进的雪沫,忍着指尖撕裂的剧痛,在那本充当掩护的《金刚经》泛黄的眉批上,重重涂抹。
雪水化开墨迹,一点刺目的朱砂红,如同冰原上骤然绽放的血花,清晰地显现出来——“罪证付焰,忠魂自现”。
童谣的终极密钥,竟指向焚烧?是摧毁这唯一的铁证,才能唤醒忠魂?还是……这忠魂,早已是绝境中虚无的幻影?苏漾盯着那八个字,一股比湖水更冷的寒意从脊椎蔓延开来。婻青用命换来的东西,难道最终要亲手毁掉?
车轮碾过厚雪的沉闷声响由远及近,停在破庙的断墙之外。一辆玄黑色的马车,悄无声息,如同夜色本身凝聚而成。车窗的布帘掀开一角,没有面孔,只有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将一个青釉瓷瓶轻轻掷入破窗。瓷瓶落在积尘的地上,发出清脆又空洞的声响,滚到苏漾脚边。
“宋夫人托付。”车中人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和穿透力,像冰锥刺入耳膜,“她……只剩这个了。”
是吴息沉。那个看透一切,也放弃一切的影子。
苏漾抓起瓷瓶,入手温润,瓶身绘着几茎寥落的枯荷。拔开软木塞,一股清冽苦涩的药气直冲鼻腔。是顶好的金疮药和镇痛散。宋夫人……柳母。这迟来的、小心翼翼的关切,像一根针,扎在早已麻木的心上,带来迟滞的痛楚。她毫不犹豫地将药粉倒入口中,混着冰冷的雪水咽下。苦涩在舌根蔓延,一丝暖意却艰难地在冻僵的脏腑间晕开,暂时压下了那噬骨的寒冷和晕眩。
就在这药力初升、心神稍懈的刹那,庙门方向传来一声粗暴的巨响!腐朽的门板连同半堵残墙轰然向内倒塌,碎木与积雪飞溅。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片和杀气猛灌进来,吹得神龛前的残烛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几个黑影如鬼魅般涌入,黑鸦卫标志性的玄色劲装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只有腰间悬挂的玄铁腰牌在微光下泛着冰冷的幽光。为首者身形高大,靴底踏碎地上的经卷和香灰,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角落里的苏漾和她膝上那显眼的油布包裹。
“妖女!看你往哪里逃!”嘶哑的吼声带着血腥气。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苏漾猛地向侧前方扑倒,用尽全身力气撞向那歪斜的祭坛!腐朽的木质结构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轰然倾覆。香炉、烛台、残破的供品稀里哗啦滚落一地。炉中积攒的陈年香灰如同黑色的雪瀑,瞬间倾泻在冰冷的地面,扬起一片呛人的尘雾。
就在这片弥漫的灰雾中,一副由香灰勾勒出的、线条扭曲却异常清晰的图案,赫然呈现在众人眼前——焦山的轮廓!旁边,几个炭笔写就又被香灰覆盖大半的字迹依稀可辨:“李”、“艨艟”、“死士”。
那地图上标注的舰队位置,竟与外面江口血战的坐标,严丝合缝地重合!
“迟到的希望”化作了眼前这幅触目惊心的死亡坐标图。李将军的舰队,那劈开火船阵的“李”字帆,根本不是什么援军,而是直扑死亡陷阱的、燃烧的最后忠魂!
“呵……”一声极轻的叹息,仿佛来自幽冥,穿透了庙内的死寂和风声。是马车里的吴息沉。隔着破窗,他冰凉的手指在覆满霜花的车壁上轻轻叩了两下,声音清晰地传进来,带着洞悉一切的虚无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帆下尽是死志……这账册,莫成了催命的符咒。”
话音未落,黑鸦卫统领的刀锋,已撕裂弥漫的香灰,带着刺骨的杀意,直劈向苏漾怀中那裹着油布的、沉重的真相!刀光映亮了她苍白脸上残留的雪水和药粉,也映亮了那包“罪证”边缘,一丝被油污浸润、几乎难以察觉的暗金柳线纹路——那是柳婻青锦绣坊的徽记,是无数个日夜精心编织的希望,如今,却成了索命的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