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府正厅，空旷得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哔剥声。往日仆从如云、锦绣盈堂的景象早已荡然无存，只余下冰冷的梁柱和满地狼藉的脚印。苏漾像一片失去重量的落叶，紧贴在最高处的横梁阴影里，冰冷的木屑刺入脸颊。下方，烛台上的几支残烛摇曳着昏黄的光，勉强照亮案几上那份摊开的文书。一方温润的青玉地契静静躺在旁边，上面细刻的“锦绣坊主厅”几个小字在烛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微光——那是宋夫人未能带走的最后一点念想，如今却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柳文轩端坐在太师椅上，玄色锦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他慢条斯理地提起一支饱蘸朱砂的笔，笔尖悬在那份“转让文书”之上，猩红的墨汁凝聚欲滴。没有犹豫，笔锋落下，一个张牙舞爪、充满戾气的签名被烙在纸上，旁边盖着一枚同样鲜红的“黑鸦卫指挥使柳”的印鉴。他搁下笔，拿起那块冰凉刺骨的青玉地契，指腹摩挲着上面精致的刻痕，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笑：“即日起，锦绣坊主厅，归黑鸦卫接管。”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尘埃落定的死寂。烛火猛地一跳，一滴滚烫的烛泪滑落，正滴在“锦绣坊”那三个字上，瞬间凝固，如同一颗浑浊的血痣。
寒意如同活物，顺着梁柱爬上苏漾的脊背。她看着柳文轩收起地契和文书，带着两个如影随形的黑鸦卫，身影消失在通往锦绣坊方向的回廊深处。大厅彻底陷入死寂，唯有那滴凝固的烛泪，在青玉上反射着微弱而诡异的光。
锦绣坊主厅，曾经是流光溢彩的所在。如今，巨大的“西湖烟雨”提花缎屏风孤零零地立在中央，金线在仅有的几盏气死风灯映照下，依旧流淌着往昔的华美光泽，却透着一股陈尸般的惨淡。柳文轩独自站在屏风前，玄色的身影几乎要融入背景的黑暗。他伸出苍白的手指，极其缓慢地抚过缎面上精心织就的烟波、画舫、垂柳……指尖最终停留在屏风中央那株用最细金线勾勒的柳树上。柳枝柔韧，叶片精巧，那是当年苏漾和柳婻青心血与技艺的巅峰，也是锦绣坊荣耀的象征。
他的手指停顿了。接着，毫无预兆地，手腕一翻！腰间佩剑呛啷出鞘，一道雪亮的寒光撕裂了昏暗！剑锋带着刺耳的裂帛声，狠狠劈向那株金线柳树！华丽的缎面应声而裂，向两边翻卷开，露出内里粗糙的衬底和填充的棉絮。就在这被暴力撕开的裂口深处，一个隐蔽的暗格暴露出来——那是当年她们为假死脱身准备的紫檀木药匣（昔日伏笔）！
柳文轩的呼吸似乎凝滞了一瞬。他伸出剑尖，极其小心地挑开暗格的挡板。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预想中的药丸或密信。只有半截柳枝。不是新折的鲜绿枝条，而是彻底碳化、扭曲蜷缩的焦黑残骸，静静地躺在紫檀匣的丝绒衬底上，像一具微缩的、未寒的尸骨。它无声地诉说着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那个在烈焰中化为灰烬的灵魂。柳文轩死死盯着那半截焦柳，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握着剑柄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烛光下，劈开的缎面裂口边缘，断裂的金线如同崩断的血脉，无力地垂挂着，闪烁着最后一点微弱而讽刺的金光。
梁上的苏漾，几乎要将冰冷的木梁抠出指痕。那撕裂的不仅是锦缎，更是她与婻青共同编织过的所有幻梦。她看着柳文轩猛地合上紫檀匣，像丢弃秽物般将它扫落在地，匣子滚了几圈，停在角落的阴影里。他不再看那屏风一眼，转身大步离去，沉重的靴子踏过地上散落的丝线，发出令人心悸的咯吱声。
主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被劈开的屏风如同巨大的伤口，无声地敞开着。苏漾悄无声息地滑下梁柱，冰冷的石砖地面透过薄薄的鞋底传来刺骨的寒意。她扑向那个滚落在阴影里的紫檀匣，颤抖着打开。空空如也。那半截焦柳，连同它承载的所有悲愤与控诉，都不见了。是被柳文轩带走了？还是……她猛地低头，看向匣子滚落时在地面留下的淡淡痕迹——几点极其细微的黑色灰烬，散落在冰冷的砖缝间。
一线微弱的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她屏住呼吸，指尖小心翼翼地沿着那几点几乎看不见的焦黑灰迹摸索。灰烬的痕迹断断续续，指向主厅后方一面不起眼的、堆放着废弃织机零件的墙壁。她的指尖触碰到一块松动砖石的边缘！用力抠开，冰冷的砖石后，是一条仅容一人匍匐的、向下延伸的狭窄甬道入口，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
没有光。只有绝对的黑暗和死寂。苏漾将身体挤入那狭窄的洞口，冰冷的石壁紧贴着手臂和脊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呛人的尘埃。她只能靠触觉摸索前行。指尖在粗糙湿冷的甬道壁上划过，忽然，一点微弱的、带着焦糊感的粗糙触感再次出现——是柳枝燃烧后残留的灰烬痕迹！这点点灰烬，如同黑暗中的磷火，指引着方向。她顺着这微乎其微的指引，在黑暗中艰难爬行，直到指尖在甬道转角处一块凸起的砖缝里，触到了一小片被揉皱的、异常坚韧的纸张！
是《莺啼集》的残页！当年她们收集童谣、编纂成册的残页！苏漾的心几乎跳出胸腔。她颤抖着将残页凑到眼前，黑暗中根本看不清任何字迹。情急之下，她狠狠咬破早已冻裂的指尖，温热的鲜血涌出。她将带血的手指按在那片残页上，用力涂抹！
冰冷粗糙的纸张贪婪地吸收着温热的血液。血水浸润下，纸张上原本空无一字的地方，竟缓缓浮现出几行细密的、用特殊药水写就的朱砂小字！那字迹，她无比熟悉——是柳婻青的！
“沉证之日，即昭雪之时。”
八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苏漾的心上。沉证？沉什么证？那本《金柳交易账册》？沉入何处？昭雪……这黑暗的尽头，真的还有昭雪可言吗？血字在黑暗中幽幽闪烁，像一双来自地狱的眼睛，凝视着她。
突然，甬道深处传来沉闷的轰响！紧接着，是纷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移动的光影，伴随着压抑的呼喝，迅速由远及近！追兵！他们发现了甬道入口！
苏漾的心脏骤然缩紧。她猛地将染血的残页塞入怀中，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甬道似乎到了尽头，前方是一面湿滑冰冷的石壁。火光和追兵的脚步已经近在咫尺，她甚至能闻到火把燃烧的松油味和追兵身上冰冷的铁锈与汗味！
绝望如同冰冷的湖水再次淹没头顶。就在这时，她的肩膀猛地撞在尽头的石壁上！预想中的坚硬触感并未传来，那看似厚重的石壁，竟发出一声沉闷的“轰隆”声，向内旋开了一道仅容侧身通过的缝隙！一股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水腥气的风猛地灌了进来！
缝隙之后，是更加浓稠的黑暗。一个低沉得仿佛来自地底幽冥的声音，穿透了身后的追兵喧嚣和冰冷的风，清晰地钻进苏漾的耳中：
“跳下来！此道通钱塘——”那声音顿了顿，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穿透时空的悲悯，“……柳娘子用命换的！”
吴息沉！是吴息沉的声音！在这绝境的地底深处！
缝隙外，火把的光亮已经刺破了甬道尽头的黑暗，追兵狰狞的面孔在跳跃的火光中若隐若现，冰冷的刀锋反射着死亡的光芒。苏漾最后看了一眼怀中那染血的、写着“沉证之日，即昭雪之时”的残页，又望向身后那吞噬一切的黑暗缝隙。她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侧身挤进了那未知的、散发着冰冷水汽的黑暗之中。身后的石壁，在她身影消失的刹那，带着沉重的叹息，缓缓合拢，将追兵愤怒的嘶吼和闪烁的火光，彻底隔绝在另一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