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潭石塔在惨淡的冬日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如同三柄插入湖心的锈蚀巨剑。湖水冰冷刺骨,泛着一种死寂的铅灰色。苏漾潜在水下,每一次划动都像在推动凝固的冰浆,肺腑被寒气刺得生疼。她摸索着第三座石塔那布满滑腻苔藓的基座,指尖在粗糙的石缝间抠挖,指甲翻裂带来的锐痛几乎被麻木掩盖。终于,触到一个被水泡得发胀、紧紧塞在石缝深处的油布包裹!
她猛地将其拽出,如同拽住溺水前的最后稻草。浮出水面,趴在冰冷的石塔基座上剧烈喘息,口鼻喷出的白雾瞬间被寒风撕碎。她颤抖着撕开那层厚实的油布,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卷用防水的桐油纸仔细包裹的文书。展开,熟悉的、刚劲中带着血性的字迹刺入眼帘——是李将军的笔迹!正是当年他秘密写下、托付御史转呈君前、最终却随着御史暴毙而石沉大海的《谏君血疏》!
字字泣血,句句惊雷!控诉权奸误国,泣陈襄樊危局,恳请整军死战……墨迹间隐有暗红,不知是将军指血还是朱砂,在冰冷的空气中散发着铁锈般的悲愤气息。苏漾将这份沉甸甸的血疏,与自己怀中那本浸满血污的《金柳交易账册》紧紧捆扎在一起。两份罪证,一份指向外敌的凶残与内部的腐朽,一份直指最高权力的叛卖,此刻终于合而为一,重逾千钧!油布重新包裹,缠绕在她冻得乌紫的手腕上,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也是她无法摆脱的宿命。
阮公墩的芦苇荡早已被战火蹂躏成一片焦黑的残桩,在寒风中呜咽。苏漾藏身在一处半浸在水中的巨大沉船残骸之后,冰冷的湖水漫过腰际。她眺望着湖心方向那场惨烈的决战。李将军那艘伤痕累累的旗舰,如同扑火的飞蛾,正以一往无前的决绝姿态,狠狠撞向蒙军庞大如山的楼船主舰!
撞击发生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种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木质结构彻底崩解的呻吟。紧接着,是冲天而起的烈焰!橘红色的火球猛地膨胀开来,吞噬了两艘巨舰的轮廓,无数碎裂的船板、燃烧的帆索被抛向高空,又如同燃烧的流星般坠入冰冷的湖水。浓烟滚滚,遮蔽了半个天空。就在那吞噬一切的烈焰中心,那面残破不堪却始终不倒的“李”字帅旗,在狂舞的火焰中,被彻底点燃!巨大的火焰舔舐着旗帜,那墨写的“李”字在极致的高温中扭曲、变形,最终竟在焚尽前的最后一刻,幻化出一只浴火振翅、悲鸣九霄的凤凰虚影!烈焰为羽,浓烟为翎,带着焚尽一切的壮烈与不甘,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一闪而逝,旋即被更猛烈的爆炸彻底吞噬,化为漫天纷扬的火雨和灰烬。
那浴火的凤凰,是忠魂最后的咆哮,是迟到的希望燃尽的绝唱!
断桥残雪,此刻只剩下断桥。桥面上覆盖着厚厚的、混杂着血污和焦痕的污雪冰壳。苏漾抱着那沉重的油布包裹,踉跄着冲上桥面。每一步都踏在冰与血的混合物上,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她的目标清晰而绝望——桥心!那是西湖水最深、最急之处,是沉证的最好归宿,也是她灵魂预定的归处!
然而,追兵的黑影如同跗骨之蛆,更快地合拢!桥的两端,黑鸦卫的玄色身影如同鬼魅般涌现,冰冷的弩箭在残阳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瞬间封锁了整座断桥!柳文轩的身影出现在桥东,玄色大氅在寒风中狂舞,他推开挡在身前的护卫,踏前一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苏漾怀中的包裹,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扭曲的急切而嘶哑变形,如同砂纸摩擦:
“妖女!把东西交出来!饶你全尸!否则——”他猛地抽出佩剑,剑锋直指苏漾心口,“叫你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冰冷的箭镞闪烁着密密麻麻的寒星,如同死神的凝视,笼罩了整个湖面和断桥。苏漾站在桥心,寒风卷起她破碎的衣袂和凌乱的发丝。她没有看柳文轩,没有看那些指向她的弩箭。她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那片被战火和忠魂之血染红的湖水,投向那仍在燃烧倾覆的巨舰残骸。怀中包裹的棱角硌着心口,那里装着李将军的血疏,装着婻青用生命守护的账册,装着无数枉死者的控诉。
就在柳文轩的“超生”二字余音未绝的刹那,苏漾一直紧握在左手、藏在袖中的那支羊脂玉断簪,突然滑落!断簪坠向冰冷的桥面,在即将触地的瞬间,一股强劲的湖风卷过,竟将那卷藏在空心簪管里的、早已被血水浸透的薄绢吹了出来!
薄绢在凛冽的寒风中展开,如同一片染血的柳叶,打着旋儿,飘向桥下幽深的湖水。绢上,是柳婻青娟秀却带着最后力透纸背的四个血字:“证沉冤雪”。那血字在残阳的映照下,红得惊心动魄,如同最后的谶语,飘向冰冷的归宿。
“放箭!杀了她!”柳文轩目眦欲裂的咆哮,被淹没在骤然响起的、如同地狱号哭般的蒙军总攻号角声中!那号角声低沉、浩大,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从四面八方压向摇摇欲坠的临安城!
就在这号角压城的瞬间,弓弦崩响!一支燃烧的蒙军火箭,带着凄厉的尖啸,撕裂冰冷的空气,狠狠钉入了苏漾的左肩胛!
剧痛!如同被烧红的铁钎贯穿!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的身体向后踉跄,鲜血瞬间浸透了肩头的破棉袄,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起猩红的热气。她眼前一黑,脚下不稳,怀抱着那沉重的油布包裹,如同断翅的鸟,向后倒去,坠向桥下那幽暗深邃、倒映着血色残阳的冰湖!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一滴滚烫的血珠,从她肩头的伤口甩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最终“嗒”地一声,滴落在桥边尚未完全冻结的、薄薄的冰面上。
血珠在冰面晕开,迅速凝结,竟绽开成一朵小小的、边缘带着冰晶的、妖异而凄美的红莲。
就在这朵血莲的莲心,那清澈如镜的冰面倒影里:
远方,李将军旗舰最后的残骸,正化作一团巨大的、缓缓沉没的炽烈火球,如同落日最后的余烬。
桥头,柳文轩保持着挥剑怒吼的姿势,脸上的狰狞瞬间凝固,化作一片空茫的死白。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紧握的佩剑——剑身犹在,但那象征身份的、镶嵌着家族徽记的华丽剑鞘,却不知何时,竟已空空如也!(第五卷伏笔)
而倒影的最深处,那团裹挟着所有真相、所有血泪、所有不甘的油布包裹,正缓缓地、无可挽回地,沉入一片幽蓝冰冷的、深不见底的永恒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