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本卷上半部分搭配《Journey to the Line》- Hans Zimmer阅读。
冰冷的河水像千万根银针扎进伤口,苏漾每一次划水,左肩那支嵌骨的狼牙箭就搅动一次,带出缕缕猩红,在碧绿的河水中晕开,如同打翻的胭脂,妖异又绝望。水面上漂浮的薄冰相互撞击,发出细微又刺耳的碎裂声,仿佛临安城最后那点繁华表象正在分崩离析。钱塘水道浑浊的暗流裹挟着她,也裹挟着倾覆的船只碎片、泡胀的浮尸、散落的辎重。她死死护着怀中那个油布包裹,那是比命更重的东西——李将军未能递出的谏君血疏,还有足以钉死奸佞的铁证账册。冰棱如刀,悄然割裂了油布一角,露出里面“枢密院佥押”的猩红印纹,在幽暗的水底像一只窥视的、不祥的眼。
前方,一块巨大的浮冰撞上了一艘倾覆的哨船。船身半沉,曾经光鲜的彩绘早已剥落,唯有一角残留的纹样刺入苏漾眼中——青柳漾波!那是锦绣坊鼎盛时,她与柳婻靑亲手设计的香囊图案,象征过多少不切实际的期盼。此刻,那柔美的柳枝与荡漾的碧波,被无数蒙军的箭矢洞穿,留下密密麻麻的筛眼。断裂的金线从破口处丝丝缕缕地飘散出来,混着她肩头涌出的血水,在冰冷的河水中诡异地摇曳,像极了临安三月漫天飘零的、绝望的柳絮。
肺里的空气快要耗尽,眼前阵阵发黑。她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那艘破船残骸的方向挣扎,用还能活动的右手猛地抓住船舷一处断裂的木刺。尖锐的木茬深深扎进掌心,剧痛反而带来一丝清醒。她借着浮力,艰难地将头探出水面。
“嗬——嗬——” 冰冷的空气灌入喉咙,带着浓重的血腥和焦糊味,呛得她剧烈咳嗽,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肩上的箭伤,眼前金星乱冒。钱塘水道两岸,昔日商船云集、笙歌不断的景象早已化为炼狱。浓烟滚滚,遮蔽了冬日的惨白日光。远处城楼的方向,火光冲天,映红了半边铅灰色的天空。蒙军特有的、低沉而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如同巨兽的喘息,在河面上回荡,压得人喘不过气。近岸处,尸体枕藉,有穿着褴褛布衣的百姓,有盔甲破碎的宋兵,甚至还有几具蒙军斥候的尸身纠缠在一起,无声诉说着最后的惨烈搏杀。
不能停在这里!苏漾咬着牙,用右手和双脚蹬水,拖着沉重的身体,一点点挪向岸边。冰冷的河水浸透单薄的衣衫,寒意刺骨,反而让左肩箭伤那火烧火燎的痛楚更加清晰。每挪动一寸,那带着倒钩的箭簇就在血肉里撕扯一次。终于,她的脚触到了岸边的淤泥和水草。她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爬着,将自己拖离了那噬人的冰河。
岸边是一片枯败的芦苇荡。一人多高的枯黄苇杆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发出呜咽般的声响。然而,这看似能提供遮蔽的屏障,却弥漫着更浓重的死亡气息。芦苇丛中,横七竖八地倒伏着尸体,大多已被冻僵,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折断的兵器、散落的包袱、翻倒的独轮车,构成一幅末日图景。
她喘息着,靠在一丛特别密集的芦苇后,撕下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下摆,试图包扎肩上可怕的创口。鲜血迅速浸透了布条,根本无法止住。就在她颤抖着手,摸索着箭杆,试图找到一点能下力的地方时,一阵突兀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敲碎了芦苇荡死一般的寂静!
声音迅疾、密集,带着一种冷酷的、狩猎般的节奏。
苏漾的心脏瞬间缩紧,猛地屏住呼吸,身体死死贴住冰冷的泥地,将自己缩进芦苇丛最深的阴影里。透过枯苇杆的缝隙,她看到三骑蒙军斥候,如同嗅到血腥的秃鹫,沿着河岸线缓辔而来。他们穿着厚重的皮袍,戴着覆面铁盔,只露出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河面与芦苇丛。鞍鞯旁挂着滴血的弯刀和硬弓,马颈下悬着几颗用草绳串起的、面目模糊的人头,随着马匹的步伐轻轻晃动。
突然,一个斥候勒住了马,指向苏漾刚刚爬上岸的泥泞痕迹,以及那一路拖曳的、尚未完全冻结的暗红色血迹。他低吼了一声蒙语,另外两人立刻散开,呈扇形包抄过来,弯刀出鞘,闪烁着寒光。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嘚嘚”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每一步都踏在苏漾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她绝望地环顾四周。尸体!只有尸体和冰冷的芦苇!目光扫过,一匹倒毙的战马尸体横亘在前方不远的小径上,庞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去路。马尸尚未完全僵硬,腹部因腐败而微微鼓起,散发着淡淡的腐臭。马鞍破烂,但一角残留的刺绣纹样却像一道闪电劈进苏漾脑海——一个残缺的“李”字!
那是李将军麾下精锐的标记!这匹战马,或许曾驮着它的主人冲向不可战胜的敌人……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和剧痛。就在斥候拨开最后一丛芦苇,冰冷的视线即将锁定她的刹那,苏漾用尽残存的气力,猛地向前一扑,几乎是滚进了那匹死马腹下拱起的空隙里!浓重的血腥和内脏腐败的恶臭瞬间将她包围,几乎令人窒息。她蜷缩着,身体紧贴着冰冷粘腻的马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她死死捂住口鼻,抑制住翻涌的呕吐感,连呼吸都停滞了。
马蹄声在死马旁停下。她能清晰地听到蒙语粗嘎的交谈声,弯刀划开芦苇丛的“唰唰”声,甚至能感觉到他们审视的目光扫过这片区域。一只穿着厚重皮靴的脚,踢了踢挡路的马尸,沉重的力量透过尸体传来,震得她肩上的箭伤又是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冰冷的脊背。她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才没让那声痛呼溢出喉咙。
斥候似乎对一匹死马失去了兴趣。其中一人嘟囔了一句,似乎指向了别处。马蹄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苏漾紧绷的身体几乎虚脱,冷汗涔涔而下。就在她以为暂时安全,精神稍有松懈的瞬间,怀中一个硬物突然变得滚烫!
她悚然一惊,摸索着掏出贴身珍藏的东西——那是半截焦黑的柳枝。柳婻靑葬身火海时,她只来得及从滚烫的灰烬中抢出这一点点残骸。此刻,这焦黑的枝条竟无火自燃,顶端冒出一缕细细的、带着奇异甜香的青烟!烟气袅袅上升,在冰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竟像有了生命般,朝着死马另一侧、更靠近河岸的茂密芦苇深处飘去。
苏漾心中惊疑不定,是某种藏在焦柳中的引火之物遇体温复燃?还是冥冥中的指引?她没有时间思考。烟气飘向的地方,芦苇似乎格外茂密纠结。
她用还能动的右手,忍着剧痛和恶心,一点点推开沉重的马尸,朝着烟气指引的方向爬去。地上冰冷刺骨,碎石和枯枝硌着身体,肩上的箭每一次刮擦地面都带来一阵钻心的晕眩。她拨开一层又一层枯黄的芦苇,手指被锋利的苇叶边缘割破也浑然不觉。
烟气最终消失在河岸一处不起眼的陡坡下。坡上覆盖着厚厚的枯苇和积雪。苏漾喘息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扒开那些枯草和积雪。一个仅容一人勉强钻入的幽深洞口赫然出现!洞口边缘凝结着厚厚的冰凌,里面漆黑一片,深不见底,一股比河水更刺骨的寒气从中弥漫出来。
那缕奇异的青烟,正丝丝缕缕地钻入这冰洞深处。
生的希望?还是另一个死局?苏漾已别无选择。追兵可能随时折返,暴露在河岸上只有死路一条。她将怀中紧裹着谏书账册的油布包又往里塞了塞,咬紧牙关,用右手支撑着,不顾左肩撕心裂肺的痛楚,一点点将自己挪进了那冰冷的洞口。
洞内并非垂直向下,而是倾斜着延伸向黑暗深处。洞壁触手冰冷坚硬,全是冻结的泥土和石块,覆盖着一层滑腻的冰壳。她几乎是半滑半爬地向下移动,身体在狭窄的通道里摩擦,留下斑斑血迹。黑暗吞噬了一切,只有洞口透入的微弱天光在身后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白点。
滑落了不知多久,身下一空,她摔进一个稍显开阔的空间。这里比通道里更加寒冷,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她挣扎着坐起,靠着冰冷的洞壁,大口喘息。肩上的箭似乎被刚才的滑落撞得更深了,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晕厥。
她摸索着,想确认周围的环境。手指触到洞壁,不是光滑的冰,而是某种……刻痕?
借着洞口方向传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她勉强辨认出那似乎是字迹。指尖顺着冰冷的刻痕移动,那熟悉的、带着民间特有韵律的句子,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底:
金柳烬,玉楼倾,
西湖水,血染冰。
雷峰塔影碎,
临安烬中行……
是那首预言般的不祥童谣!《金柳烬》!在锦绣坊的火光中,在逃亡的路上,它如同魔咒般缠绕着她。此刻,它竟被深深地刻在这幽暗的冰洞石壁上!
她的手指颤抖着,在冰冷的石壁上移动,触到“雷峰塔影碎”那句时,指尖传来一种粘稠、尚未完全冻结的触感。她凑近那几乎完全黑暗的地方,用尽目力看去——一个清晰的、暗红色的血手印,正正地覆盖在那五个字上!那手印不大,边缘带着挣扎般的擦痕,仿佛有人曾用尽最后的力气,试图抹去或强调这残酷的预言。
与柳婻青那些在茶楼密室中,对着童谣密码本绞尽脑汁解码的日夜,那些以为洞悉了奸佞秘密、燃起希望之火的瞬间……此刻都化为这冰壁上刺目的血印,嘲笑着她们所有的努力和牺牲。
“呵……”一声短促、破碎的苦笑从她喉咙里挤出来,带着血沫的气息。希望?那不过是命运精心编织的、用来盛放绝望的锦囊。
就在这死寂的冰寒与刻骨的绝望几乎要将她彻底冻结时,一种新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冻土和岩石,隐隐约约地从冰洞更幽深的黑暗中传来。
咚…咚…咚……
沉闷,压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规律和力量,像巨大的鼓槌敲击着大地的心脏。
是战鼓!
不是蒙军那种尖厉刺耳的号角,而是……更沉重、更熟悉,属于大宋军营的战鼓声!这声音在死寂的冰洞中回荡,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渺茫的震动,从脚下冰冷的岩层深处隐隐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