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洞壁像一具巨大的石棺，将苏漾死死箍在绝望的黑暗里。石壁上那暗红的血手印，覆盖着“雷峰塔影碎”的刻字，如同一个来自地狱的烙印，灼烧着她的视线。那沉闷的战鼓声，似有若无地从地底深处传来，在死寂的寒冰中震荡，分不清是幻觉，还是遥远战场飘来的最后挽歌。她靠着洞壁，几乎失去知觉，左肩的箭伤在极寒下麻木，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冰碴刮过喉咙的痛楚。怀中的油布包，是唯一的热源，也是唯一的重量，沉甸甸地压着残存的意识。
就在这时，头顶传来粗暴的扒拉声！积雪和枯苇簌簌落下，洞口那点微弱的天光骤然被一个粗壮的身影堵住！
“底下有活气！拽出来！”一声粗粝的吼叫，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却说着宋话。
苏漾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套着冰冷铁护腕的大手就狠狠探了下来，精准地抓住了她破烂的衣领，像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粗暴地将她往外拉扯。
“呃啊——！”身体被强行拖拽，左肩的箭杆猛地刮擦在狭窄的冰洞边缘，那深入骨髓的剧痛瞬间撕碎了麻木，让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冻结的血痂和皮肉被粗糙的洞壁和那人坚硬的铁甲生生刮掉，温热的鲜血再次喷涌而出，迅速在冰冷的空气里凝结成暗红的冰珠。她被一股蛮力硬生生从洞口拖了出来，重重摔在河岸冰冷的冻土上，眼前一片昏黑。
刺骨的寒风和惨白的天光让她本能地蜷缩。模糊的视线中，几个穿着破烂宋军号衣、却裹着各种兽皮御寒的汉子围着她，眼神像秃鹫盯着濒死的猎物，警惕而冷漠。他们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硝烟混合的味道，比死马腹中的腐臭更令人窒息。
“是个娘们？还带着伤？”为首的大汉啐了一口，目光落在她肩上那狰狞的狼牙箭上，又扫过她死死护在怀里的油布包，眼神更加锐利。“带走！是人是鬼，让将军定夺！”
苏漾毫无反抗之力，被两个士兵粗暴地架起。每一步都牵扯着肩上的箭伤，痛得她浑身抽搐，冷汗混着血水涔涔而下。他们拖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那片弥漫着死亡气息的芦苇荡，走向河岸后方一处稍高的坡地。
那里，勉强算是一个营地。几顶破烂的帐篷歪歪斜斜地支撑着，在寒风中猎猎作响，仿佛随时会被撕裂。所谓的营门，只是用折断的枪杆和破败的盾牌胡乱堆叠而成。然而，最刺目的，是营门旁那座简陋的望楼——一根光秃秃的树干顶端，悬挂着一长串用草绳穿起的、黑乎乎的东西，在寒风中晃荡、碰撞，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是头皮。
蒙军斥候特有的、带着小辫子的头皮。有些还粘连着暗红的血肉和碎骨，早已冻僵发黑，像一串串来自地狱的风铃，无声地宣告着此地的残酷与濒死的疯狂。
而在望楼最高处，一面残破得如同蛛网的大旗，依旧倔强地飘扬着。旗面被烟熏火燎，撕裂成无数布条，边缘焦黑卷曲，但中央那个用浓墨重彩书写的巨大“李”字，却穿透了所有的破损和污秽，在惨淡的天光下，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悲壮与苍凉。
李将军！
苏漾心头猛地一震，不知哪里涌起一股力气，挣扎着抬头望向那面残旗，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是李将军的残部！是锦绣坊火海中，柳婻靑曾绣过香囊、寄托过最后希望的那个人！
她被粗暴地拖进营地中央一顶稍大些的帐篷。一股浓烈的血腥味、草药味和皮肉烧焦的恶臭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几乎将她熏倒。帐篷里光线昏暗，只中央一个烧得通红的炭盆散发着光和热，却也烤得空气灼热污浊。
火光映照下，一个魁梧的背影正赤裸着上身，背对着门口。一个军医模样的人，手中拿着一把烧得通红的匕首，正死死抵在他宽阔的脊背上。那脊背肌肉虬结，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旧疤，但此刻，最触目惊心的是肩胛下方一个碗口大的溃烂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周围一片乌黑发紫，正中央，赫然嵌着一支几乎没入肉中的短弩箭簇！脓血混合着黑色的毒液，正顺着伤口边缘不断渗出，滴落在下方烧红的炭盆里。
滋——！滋——！
每一滴脓血落下，都瞬间被滚烫的炭火蒸发，发出刺耳的声响，腾起一小股带着恶臭的青烟。那背影的主人却一声不吭，只有紧绷如铁的肌肉和额角暴突的青筋，昭示着这剜肉刮骨的非人痛楚。
“将军！冰洞里捞上来个带伤的娘们！怀里死死抱着个油布包！”押送苏漾的士兵大声禀报。
那背影猛地一震。
军医趁机咬着牙，手中烧红的匕首狠狠剜下！嗤啦一声，一块带着毒箭簇的腐肉被生生剜出，落在火盆里，腾起更大一股焦臭的浓烟。那魁梧的身躯剧烈地晃了一下，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抓住了支撑帐篷的木柱，指节捏得发白。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身来。
火光跳跃，照亮了一张苏漾几乎不敢辨认的脸。曾经方正刚毅的面庞，如今瘦削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布满了血丝和疲惫的皱纹。最骇人的是头顶——一大片头皮不翼而飞，露出底下溃烂流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的头发焦黄卷曲，显然是火器或滚油所伤。脓水正顺着额角缓缓流淌，有些滴落在同样布满伤痕的胸膛上，有些则直接滴入下方的火盆，重复着那“滋滋”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是李将军！那个在锦绣坊接过香囊，苦笑着说“盼它真能护国”的李将军！那个在诗宴上听闻捷报，眼中曾燃起星火的李将军！
他的目光落在苏漾身上，那双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极度的陌生和审视，随即，当看到她肩上那支熟悉的狼牙箭，以及她怀中那个被冰棱割开一角、露出猩红印纹的油布包时，瞳孔骤然收缩！那眼神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痛楚、难以置信，最终，沉淀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血腥味的了然和……绝望的嘲讽。
他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给她……也剜了……箭头带倒钩，拖不得。”他的目光扫过苏漾肩头，又落回自己脚边。
苏漾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炭盆旁，随意丢弃着一卷焦黄卷边、边缘被火燎得发黑的文书。那熟悉的制式，那曾经承载着举国希望的抬头——《襄樊捷报》！
军医拿着另一把烧红的匕首和简陋的钳子走过来。苏漾没有挣扎，甚至感觉不到太多恐惧，巨大的悲怆和荒谬感攫住了她。她任由两个士兵死死按住，看着那烧红的刀尖逼近自己肩头的伤口。当滚烫的金属触碰到翻卷皮肉的瞬间，剧烈的灼痛和撕裂感让她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牙齿深深咬入下唇，鲜血直流。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铁钳夹住了深深嵌入骨缝的箭杆，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和骨头碎裂的细微声响，那该死的、带着倒刺的狼牙箭簇，被一点点从她血肉模糊的肩膀里硬生生拔出！整个过程，她死死地盯着李将军，盯着他脚边那份《襄樊捷报》。
剧痛让她几乎昏厥，冷汗浸透了全身。军医胡乱地撒上些气味刺鼻的药粉，用不知哪里撕下来的、还算干净的布条紧紧捆扎住伤口。止血带来的短暂麻木后，是更汹涌的、几乎要将人撕碎的剧痛。
李将军看着她惨白的脸和咬破的嘴唇，又低头看了看脚下那份捷报，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其惨淡的笑。他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用两根沾满自己脓血的手指，拈起了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卷。
“苏……娘子？”他嘶哑地开口，声音像是从破碎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嘲讽，“没想到……还能活着见到你……带着……这东西。”他瞥了一眼苏漾怀中紧抱的油布包。
“李将军……”苏漾的声音虚弱得如同游丝，带着剧痛后的颤抖，“锦绣坊……柳娘子她……”
李将军猛地抬手，制止了她的话。那动作牵扯到背上的伤口，让他眉头狠狠一皱，脓血又渗出些许。他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不必说了……”他打断她，目光重新落回那份捷报上，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抖，“城破了……襄樊……正月十八……”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的血块，“正月十八……城就破了！吕文焕……降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漾，那眼神里燃烧着一种要将整个世界都焚毁的悲愤火焰：“可你知道……这份捷报……它是什么时候……送到临安的吗？！”
不等苏漾回答，也不需要回答。他猛地将那份焦黄的捷报高高举起，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面前烧得通红的炭盆！
“正月廿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从他喉咙里爆发出来，震得整个帐篷都在颤抖。那嘶吼里，是倾尽三江五湖之水也冲刷不尽的绝望和控诉！
那份轻飘飘的捷报，带着李将军手上沾染的脓血和污迹，打着旋儿，落入了炽烈的炭火之中。
纸张瞬间卷曲、焦黑。
就在它即将被火焰完全吞噬，化为飞灰的刹那——
嗤！
一股奇异的、妖艳的幽蓝色火焰，猛地从燃烧的纸卷中心喷射而出！那蓝焰跳跃着，扭曲着，在通红的炭火映衬下显得格外诡异和刺眼。蓝焰舔舐过的焦黑纸面上，竟清晰地显露出一个复杂的、由无数细密线条构成的暗红色印纹！
那纹路，古朴、阴冷、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权威和诡秘——正是枢密院最高等级的机密文书才会使用的特殊暗记！那猩红的色泽，与苏漾油布包上露出的“枢密院佥押”印纹如出一辙！它像一个冰冷而嘲讽的微笑，在火焰中一闪而逝，随即彻底被烈火吞没，化为灰烬。
迟了两日！
两日！襄樊已陷，主帅已降，十万军民的血泪已干！这份“捷报”，这份盖着枢密院最高暗印的“捷报”，才姗姗来迟地抵达了歌舞升平的临安！它不再是捷报，它是盖在累累白骨和破碎山河之上的，一张巨大的、蘸着人血写就的讣告！
李将军死死盯着那瞬间消散的蓝焰和暗印，身体晃了晃，背上的伤口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崩裂，脓血汩汩涌出。他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更令人心碎。“看啊……迟了两日的‘捷报’……”他转向苏漾，目光落在她怀中那个同样烙印着猩红印纹的油布包上，声音冰冷得像这幽洞里的寒冰，“黑鸦卫……追的就是这玩意？呵……没用了……什么都……迟了……”
就在这时——
帐外死寂的营地，突然爆发出一阵山崩海啸般的、带着哭腔的狂吼！
“援军！是援军！！”
“李字帆！是李大帅的旗号！”
“苍天有眼啊！援军来了——！！！”
那声音如同滚烫的岩浆，瞬间冲垮了营地里绝望的死寂。无数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士兵从帐篷里、从掩体后冲了出来，不顾一切地朝着河岸方向涌去，他们指着远处的湖面，涕泪横流，嘶吼着，仿佛抓住了地狱边缘最后一根稻草。
李将军和苏漾同时一震！
李将军眼中那死寂的灰烬里，骤然爆出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弱的光芒。他猛地推开想要搀扶他的军医，踉跄着冲向帐外，甚至顾不上背上的伤口再次崩裂。
苏漾也被士兵架着，跌跌撞撞地冲出帐篷。
冰冷的寒风裹挟着士兵们狂喜的哭喊，刀子般刮在脸上。她顺着无数颤抖的手指望去——
远方的西湖，笼罩在一片薄纱般的寒雾之中。迷蒙的雾气深处，三艘巨大战舰的轮廓，正破开湖面尚未完全融化的浮冰，缓缓驶来。高耸的桅杆上，悬挂着巨大的、破败不堪的船帆。帆布千疮百孔，被风撕扯成褴褛的布条，然而，那帆布中央，一个用浓墨重彩书写的、巨大无比的“李”字，却穿透了雾气，穿透了距离，如同黑暗深渊里骤然亮起的一点孤灯，清晰地撞入每一个濒死者的眼中！
李字帆！
真的是李字帅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