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地里那短暂燃烧的狂喜,如同投入冰湖的火把,瞬间被刺骨的现实浇灭。士兵们脸上纵横的涕泪尚未干涸,指向湖面、因激动而颤抖的手指还僵在半空,就被另一种更尖锐、更冷酷的声音狠狠撕裂!
轰隆隆——!
沉闷如滚雷般的马蹄声骤然迫近,带着碾压一切的威势,从河岸另一侧的缓坡上席卷而下!那不是援军破冰的声响,而是钢铁与死亡交织的冲锋!积雪被狂暴的马蹄掀起,扬成一片迷蒙的雪雾,雪雾之中,上百骑玄甲骑士如同从幽冥中冲出的妖兵,踏着死亡的鼓点,瞬间冲垮了营地外围那象征性的拒马!
他们全身覆盖着漆黑的重甲,甲片在惨淡天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边缘凝结着厚厚的白霜,如同披挂着冰霜鳞甲的巨兽。头盔下的面甲遮挡了一切表情,只露出两道毫无感情、如同深渊般的视线。马匹也披着厚重的皮甲,喷吐着浓重的白汽,如同奔涌的黑色铁流。为首一人,玄甲更为精良,肩甲雕刻着狰狞的飞鸦纹饰,面甲掀起一角,露出一张苍白而冷酷的脸——正是黑鸦卫指挥使,柳文轩!
“伪旗!蒙狗诡计!”柳文轩冰冷的声音穿透风雪和尚未散尽的欢呼,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每一个士兵刚刚燃起希望的心脏。他勒住战马,铁蹄践踏着营地边缘散落的杂物,溅起泥泞的血雪,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呆若木鸡、面如死灰的宋军残兵,最终定格在中央帐篷前、被士兵架着的苏漾,以及她身边摇摇欲坠、背脊兀自渗血的李将军身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其残忍的弧度,抬手,马鞭遥遥指向湖面:“仔细看看!那是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强行拽回那片迷蒙的湖面。
寒雾依旧缭绕,但方才那三艘破冰而来、悬挂着巨大“李”字帆的巨舰轮廓,此刻却在雾气中诡异地扭曲、淡化!如同被无形的手抹去的水墨,又像是阳光下的海市蜃楼,在无数双绝望的、难以置信的目光注视下,一点一点,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只剩下空荡荡的湖面,漂浮着几块碎裂的浮冰,嘲笑着他们片刻前的狂喜。
巨大的落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营地里死寂无声,只有寒风呜咽着穿过破烂的帐篷,刮过士兵们灰败绝望的脸庞。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呻吟,从营地边缘的尸体堆中传来。
一个浑身浴血、几乎不成人形的传令兵,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一具被开膛破肚、肠子流了一地的战马尸体下爬了出来。他的腹部有一道可怕的贯穿伤,肠子拖曳在冰冷的雪地上,留下暗红粘稠的痕迹。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腹部,另一只手却高高举起,紧紧攥着一卷被鲜血浸透、边缘焦黄的……黄绫!
那明黄色的质地,在尸山血海、灰暗破败的营地里,刺目得如同垂死夕阳的最后一道余晖!
“圣……圣旨……”传令兵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营地,“六……六岁官家……血诏……”
他颤抖着,用尽最后的生命,将那卷被血染得暗红、几乎看不出本色的黄绫,朝着李将军的方向,奋力一掷!黄绫在空中展开一角,上面似乎有用极深、极暗的红色书写的字迹,如同泣血。
黄绫尚未落地,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
柳文轩策马前冲,俯身,精准无比地在半空中一把攫住了那卷血诏!他端坐马上,修长而冰冷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随意,展开了那卷承载着幼帝最后意志的黄绫。
血迹斑斑的绢帛上,字迹稚嫩而扭曲,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依稀可辨:
“……社稷倾危,神器蒙尘……虏骑迫近宫阙……着……李卿、柳卿……护民死守……毋弃祖宗陵寝……毋负天下生民望……”
字字泣血,句句剜心!那是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在亡国灭种的滔天巨浪前,用鲜血书写的、最无助也最悲壮的抵抗!
柳文轩的目光扫过那稚嫩的血字,脸上没有丝毫动容,只有一层更深、更冷的冰霜覆盖上来。他嘴角那抹残忍的弧度加深了,发出一声清晰无比的、带着浓浓嘲讽的嗤笑。
“呵……”他抖了抖手中的血诏,仿佛在抖落一件肮脏的抹布,“六岁幼童,懂什么社稷?懂什么死守?”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李将军,扫过苏漾,扫过营地中每一个因这血诏而呼吸粗重、眼神悲愤的士兵,“贾相公钧令!”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响彻整个营地:“弃临安!保太后、官家……即刻南下!以图……再举!”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其轻飘,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
话音未落,他握着血诏的手猛地一紧!只听“刺啦——!”一声裂帛脆响,那承载着幼帝泣血之命的明黄绢帛,竟被他当众,硬生生撕成了两半!碎片如同被折断翅膀的蝴蝶,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助地翻卷、飘落,最终沾满污泥和血渍,落在肮脏冰冷的雪地上。
“不——!”一声凄厉的嘶喊从李将军喉咙里迸发出来,他目眦欲裂,布满脓血的脸上肌肉扭曲,挣扎着就要扑上去。
就在这死寂与狂怒交织的瞬间,苏漾因剧痛和悲愤而浑身颤抖,怀中一个硬物被柳文轩撕诏的激烈动作震得滑脱出来!
那支温润的羊脂白玉簪!昔日里柳婻靑赠予她的信物,在锦绣坊火海中她贴身珍藏的纪念,在冰河潜行时她紧握的支撑……此刻,它从她破碎的衣襟中滑落,无声无息地掉落在脚下布满血污和碎冰的泥泞中。簪身滚了几滚,不偏不倚,卡进了一道狭窄的冰缝里。
冰缝下,是尚未完全冻结的幽暗湖水。
就在柳文轩冰冷的目光扫过那支簪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也许是故物触动的短暂凝滞时——
嗤!
一道细微的裂痕,突然出现在那温润的玉簪尾部!仿佛承受不住这极致的寒冷与绝望,簪管竟自行裂开了一道细缝!一卷薄如蝉翼、被鲜血浸透得近乎发黑的纸卷,从裂开的簪管中飘旋而出!
那纸卷极小,却像有生命般,在幽蓝的冰水中缓缓展开。上面,是用极细的笔触、蘸着心头热血写就的四个蝇头小字:
证沉冤雪。
血字在冰水中晕开,如同四朵凄艳的红梅,又像四片凋零的柳叶,在幽蓝的冰水深处无声地旋转、沉浮,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悲怆与执念。
柳文轩的目光,在触及那冰水中旋转的四个血字时,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那瞬间的震动是如此清晰,以至于他握着半截血诏的手指都微微蜷缩了一下。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掩饰的惊悸和……动摇。他认出了那字迹!认出了那簪子!更认出了这以血明志、沉冤待雪的决绝!
然而,这震动仅仅持续了一刹那。仿佛有一层更坚硬、更冰冷的铁甲瞬间覆盖了他的心神。他眼中的波澜迅速平息,重新冻结成深不见底的寒潭,甚至比之前更加幽暗。他猛地别开视线,不再看那冰水中飘旋的血书,仿佛那是什么灼人的毒物。他转向李将军,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感情的、公事公办的冰冷,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李将军!贾相公严令!即刻拔营,弃守临安,护驾南行!此乃……存续国祚唯一之途!违令者……”他顿了顿,冰冷的视线扫过营地中那些因血诏被撕、血书浮现而群情激愤、手握刀柄的士兵,一字一句道,“……以叛逆论处,格杀勿论!”
“放你娘的狗屁——!!!”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几乎要将破烂的帐篷掀翻!
李将军,这个顶着头颅溃烂的伤口、背上剜肉之痛未愈、刚刚目睹幼帝血诏被撕、故人遗物血书浮现的浴血老将,积压了一生的忠愤、绝望、不甘与暴怒,在这一刻如同压抑万年的火山,轰然爆发!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士兵,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狂狮,踉跄着却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帐篷门口那张摆放着简陋地图的破木桌!他布满老茧、沾满自己脓血的大手,高高扬起,然后带着劈山断岳般的力量,狠狠劈下!
“老子打的是蒙狗!不是替相爷清障!更不是当弃城逃命的缩头乌龟——!!!”
咔嚓——!轰隆——!
那本就摇摇欲坠的木桌,在他含恨的巨力劈砍下,如同朽木般应声而裂!木屑纷飞,断裂的木板四散崩开!
就在那碎裂的桌案中心,一个被桌板巧妙隐藏的暗格暴露出来!暗格里,静静地躺着一方小小的木匣。匣盖被震开,里面,一方黄澄澄、沉甸甸的金印,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折射出刺眼而冰冷的光芒!
金印的形制古朴而威严,印钮是一只盘踞的狴犴。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印面——那上面用繁复古奥的篆文,清晰地镌刻着:
知枢密院事印!
猩红刺目!与苏漾怀中油布包裹上露出的“枢密院佥押”印纹,一模一样!同模所铸,分毫不差!
这方象征着帝国最高军事权柄的金印,本该坐镇枢府,号令三军,此刻,却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躺在这濒临毁灭的残营破帐之中!躺在被撕碎的幼帝血诏旁!躺在沉入冰湖的“证沉冤雪”血书上方!更躺在柳文轩那传达着“贾相公钧令”弃城南逃的冰冷话语之后!
它是朝廷最高层早已与敌媾和、甚至可能亲手断送襄樊、扣压捷报、弃守临安的……铁证!
帐篷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寒风卷着雪粒,从破裂的帐篷口灌入,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为这即将彻底崩塌的末世,奏响最后的哀歌。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金印上,钉在柳文轩骤然变得铁青、却依旧强行维持冰冷的脸上,钉在李将军因极度悲愤而剧烈起伏、脓血横流的胸膛上。
空气凝固了,如同冻结的西湖水,沉重得令人窒息。忠奸之辨,国祚存亡,所有血淋淋的真相,都在这一方小小的金印下,裂开了无法弥合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