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比冰河更冷的死寂,冻结了残破的营帐。那方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猩红刺目的“知枢密院事”金印,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每一个人的心上,也烫在李将军和柳文轩之间那早已布满裂痕的深渊之上。空气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绝望的铁锈味。
李将军布满脓血和伤疤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看着那方金印,又抬头看向面甲下脸色铁青、眼神幽暗如寒潭的柳文轩,喉结上下滚动,最终,那积压了太久、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都灼穿的悲愤和荒谬,化作一声嘶哑到极致的惨笑。
“呵……呵呵……”笑声破碎,如同漏风的破鼓,“柳指挥使……好一个‘弃城南行,以存国祚’!”他指着那方金印,手指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颤抖,“看见了吗?这玩意……不止一块!枢府……枢府他娘的发了好些!给谁?给那些还没死绝的统兵大将!为什么?”他猛地拔高声音,如同垂死孤狼的嗥叫,震得帐篷顶的灰尘簌簌落下,“他怕!他怕我们这些丘八全死光了!死光了,谁去替他们给蒙狗磕头?谁去替他们递上那盖着大印的降表?啊?!”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血淋淋的控诉,一阵极其诡异的、令人作呕的肉香,混合着焦糊和某种无法形容的腥臊气味,被凛冽的寒风裹挟着,从遥远的临安城方向飘了过来。那气味浓郁、霸道,带着一种亵渎生灵的邪恶,瞬间压过了帐篷里血腥和草药的味道。营地里,一些经历过真正炼狱的老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胃里翻江倒海,甚至有人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烹人!是蒙军在烹食战俘或城中来不及逃走的百姓!那恶臭,是地狱在人间的具象!
这令人发指的气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营地中仅存的那点秩序。压抑的哭泣、绝望的咒骂、还有濒临崩溃的粗重喘息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营地边缘一阵小小的骚动。一个佝偻着背、衣衫褴褛到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老妇,挎着一个破旧的篮子,在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士兵簇拥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血泥和碎冰走了过来。篮子很沉,里面是几十个黑乎乎、硬邦邦、混杂着大量粗糙麸皮的饼子。
“军爷……吃……吃点吧……”老妇的声音沙哑微弱,像秋风中最后一片枯叶。她颤巍巍地将篮子放下。
饥饿瞬间压倒了恐惧和恶心。那些早已饿红了眼的士兵,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猛地扑了上去!疯狂的争抢瞬间爆发!推搡,咒骂,甚至有人为了半个饼子扭打在一起。粗粝的麸饼被撕开,干硬的碎屑混合着抢食者手上、身上尚未干涸的、属于同伴或敌人的暗红血渍,被他们狼吞虎咽地塞入口中,如同啃噬着这末世最后的绝望。
苏漾被这野蛮的景象冲击得胃部痉挛。她目光扫过混乱的人群,落在一个被争抢掉在地上的半个麸饼上。那饼子沾满了污泥和血渍,但饼子下面,似乎压着一角泛黄的纸页。纸页边缘被血浸透,但上面熟悉的、带着民间韵味的字迹,却像一道闪电劈进她的脑海——《莺啼集》!那是她和柳婻靑在夜市收集童谣编成的册子!
老妇浑浊的眼睛望着那些争抢麸饼、如同野兽般的士兵,干瘪的嘴唇蠕动着,发出梦呓般的低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淹没,却清晰地传入离她最近的苏漾耳中:“吃了……吃了好有力气……唱《金柳烬》啊……”
吃了好唱《金柳烬》!那首预言了今日一切的、绝望的挽歌!
“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如同鬼哭,骤然撕裂了营地上空的绝望气氛!不是宋军的,也不是黑鸦卫的,是蒙军特有的、带着金属刮擦般刺耳的进攻号角!
紧接着,一阵嚣张到极点的、用生硬汉话喊出的挑衅,借着风势滚滚传来,如同冰锥扎入每个人的耳膜:
“营里的宋狗听着!速速归降!献上李逆狗头!否则——破营之时,鸡犬不留!临安城里,再无汉种——!!!”
话音未落,一片密集的箭雨带着尖锐的破空声,越过河岸,铺天盖地般攒射而来!箭矢大部分落在营地外围的空地上,深深扎进冻土,尾羽兀自颤抖,但也有几支刁钻地射入人群!
“呃啊——!”
一声闷哼!一支流矢擦着柳文轩的头盔边缘掠过,锋利的箭簇瞬间撕裂了他没有面甲保护的左耳!鲜血如同一条细小的毒蛇,瞬间从他耳廓蜿蜒而下,染红了玄甲冰冷的肩头!
剧痛让他身体猛地一晃,眼神瞬间变得更加阴鸷锐利。他抬手,下意识地想捂住伤口,指尖却触到了温热的液体。他低头,看着指尖刺目的猩红,又猛地抬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那里,隐约可见蒙军骑兵嚣张的身影在河岸对面晃动。
他没有暴怒,没有嘶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翻涌着比愤怒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一种被愚弄的耻辱,一种大厦将倾的无力,还有一种……濒临绝境时骤然烧起的、冰冷的决绝!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本被血浸透、边角卷起的书册——《四书集注》,那是他身为士大夫最后的体面象征。此刻,他却毫不犹豫地“刺啦”一声,从中撕下几页相对干净的书页,看也不看上面“忠君爱国”的圣贤之言,胡乱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般的粗暴,按在了自己血流不止的左耳伤口上!
雪白的纸张瞬间被鲜血浸透,变得暗红粘腻。他咬着牙,用沾血的手指将纸页死死按在伤口上止血。就在他低头处理伤口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无意间扫过帐篷中央那盆依旧燃烧的炭火。
炭火中,一张方才被争抢麸饼的士兵无意间踢入火盆的《莺啼集》残页,正在火焰的舔舐下迅速卷曲、焦黑。然而,就在那焦黑的边缘,在炭火最炽烈的中心,被火舌舔舐过的纸灰上,竟诡异地显露出两个暗红色的、如同用血写就的字迹——
雷峰!
那手法,那显现的方式……柳文轩的瞳孔骤然收缩!是童谣解码术!是当初在临安城里,苏漾和柳婻靑用来传递密信的手法!这“雷峰”二字,与冰洞石壁上血手印覆盖的“雷峰塔影碎”,与那支羊脂玉簪中飘出的“证沉冤雪”,瞬间在他脑海中连成了一条冰冷而绝望的线索!
他的身体僵住了。按着伤口的、沾满自己鲜血和圣贤书页的手,微微颤抖。炭火噼啪作响,映照着他半边染血、半边苍白的脸,眼神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过往的忠诚、权谋、家族的期望、相爷的钧令……在这血淋淋的现实和这诡秘显现的“雷峰”二字面前,如同被投入火盆的纸页,迅速化为灰烬。
短暂的死寂后,他猛地抬起头。那眼神,不再是冰冷执行命令的机器,不再是权衡利弊的谋士,而是一种被逼到悬崖、玉石俱焚般的疯狂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不再看那火盆中的字迹,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李将军那张因极度悲愤和溃烂伤口而扭曲的脸上。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穿透了蒙军的号角和营地的喧嚣:
“李将军!老子效忠的……是大宋!不是相爷!更不是那个盖着金印的……卖国朝廷——!!!”
这一声嘶吼,如同惊雷炸响!
李将军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看向他,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审视,最终化为一种同是天涯沦路人的、惨烈的了然。他挣扎着挺直那千疮百孔的身躯,用尽力气,从腰间拽下那枚代表着黑鸦卫指挥使身份、象征着朝廷鹰犬的冰冷腰牌!
“好!好一个大宋!”李将军的声音同样嘶哑,却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激昂。他看也不看,将那块沉甸甸的玄铁腰牌,狠狠掷向柳文轩脚下!腰牌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几点血泥。
“带着你的人!”李将军指向营外蒙军号角响起的方向,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胸腔里迸出的火星,“给老子守住这临安最后一道血线!挡住那些吃人的畜生!护住能跑的百姓!”他猛地抽出腰间那柄缺口累累的佩刀,刀锋指向河岸对面,“待老子……去取了那蒙狗主将的首级!回来……祭旗!”
柳文轩低头,看着脚下那枚沾满泥污的腰牌,又抬头,迎上李将军那双燃烧着最后火焰的眼睛。他没有弯腰去捡。他猛地抬起脚,穿着沉重铁靴的脚狠狠踏下!
咔嚓!
一声脆响!那枚象征着权柄和身份、也象征着过往束缚的玄铁腰牌,竟被他硬生生从中踏断!
他俯身,捡起断裂的两半腰牌。断裂的茬口处,玄铁之内,竟隐隐透出一线森冷的、不同于外层的幽暗光泽!那是……另一种更坚硬、更锐利的金属内芯!上面似乎还蚀刻着极细的铭文!
柳文轩的目光在那断裂的内芯上停留了一瞬,眼中闪过一丝异芒,随即毫不犹豫地将其中半截腰牌狠狠插入脚下的冻土,直至没柄!他高举着另一半断裂的腰牌,如同擎起一面无形的战旗,声音响彻整个营地,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威压:
“黑鸦卫听令——!”他目光扫过自己带来的、同样身披玄甲的百余骑士,“水、陆二统领!点精锐五十骑!随我——杀敌!”他的刀锋,第一次明确地指向了河岸对面的蒙军!
“其余人等!”他声音更冷,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由副指挥使统领!即刻入城!疏散临安百姓!能救一个是一个!护他们往南!远离战火!”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若遇阻拦,无论何人……杀无赦!若有违抗此令者……斩!”
“诺——!”整齐划一、带着铁血杀伐之气的应诺声从黑鸦卫中爆发出来,震得空气嗡嗡作响。这一刻,他们不再是相府的爪牙,而是大宋最后一道铁闸上的钉子!
李将军看着柳文轩,布满脓血和伤痕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称得上是“笑”的表情,尽管那笑容比哭更狰狞。他不再言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猛地一挥手:“能喘气的!跟老子走——!!!”
残存的宋军士兵,连同李将军的亲卫,爆发出最后的吼声,如同濒死的困兽,抓起手边任何能称之为武器的东西——断刀、木棍、石头,跟随着那个顶着头颅溃烂伤口、背脊兀自渗血的苍老身影,跌跌撞撞却又义无反顾地冲向河岸!
柳文轩也猛地翻身上马,断裂的半截腰牌被他紧紧攥在手中,那露出幽暗内芯的断口,如同噬人的獠牙。五十名黑鸦卫精锐如同黑色的铁流,紧随其后,沉默而肃杀。
就在这悲壮决绝的冲锋即将发起,生离死别的气息浓得化不开的刹那——
呜——!
一阵悠长、苍凉、却又带着无比穿透力的号角声,陡然从湖面方向传来!那号角,不是蒙军的,也不是宋营的,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心头发烫的熟悉韵律!
笼罩湖面已久的、如同厚重裹尸布般的寒雾,竟在这号角声中,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猛地撕开!
阳光!惨白却刺眼的冬日阳光,如同利剑般穿透消散的雾气,狠狠刺在湖面上!
一艘!不,是三艘!巨大的、伤痕累累却依旧巍峨如山的战舰,劈开湖面尚未融尽的浮冰,带着碾碎一切阻碍的磅礴气势,破雾而出!高耸的主桅上,一面巨大无匹的、被风撕扯得褴褛不堪、却依旧猎猎狂舞的船帆,如同浴血的旗帜,傲然挺立!
帆上,一个用浓墨重彩书写的、巨大无比的“李”字,在穿透雾霭的朝阳映照下,红得如同刚刚泼洒上去的、滚烫的鲜血!
那不是幻影!不是诡计!是真实的、承载着最后希望的——李字帅帆!它如同涅槃的凤凰,浴血重生,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撞向这绝望的深渊!船头,黑洞洞的炮口已然调转,对准了河岸对面集结的蒙军骑兵!
轰——!!!
震耳欲聋的炮声,如同九天惊雷,骤然炸响!宣告着这场迟来的、注定悲壮惨烈的决战,终于拉开了最后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