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耳欲聋的炮声在湖面炸响，如同天神震怒，宣告着这场迟来的、注定尸山血海的决战已然开启。硝烟裹挟着碎冰与水雾冲天而起，瞬间模糊了视线。混乱中，一只沾满血污、滚烫如火钳的大手猛地抓住了苏漾冰冷的手腕！
是李将军！他那张因溃烂和怒火而扭曲的脸近在咫尺，额顶的伤口因剧烈动作再次崩裂，脓血混着汗水涔涔而下，滴落在苏漾的手背上，灼烫得惊人。他另一只手，将一个冰冷、沉重、裹着厚厚油布的长筒物件，不由分说地塞进苏漾怀中，力道之大，几乎撞碎她的肋骨。
“拿着！”他的声音嘶哑如裂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燃烧的肺腑里挤出来的火星，灼热而急促，“去雷峰塔！引爆地宫！那里有……”他的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里面燃烧着最后的、近乎疯狂的火焰，似乎要将那未竟的、关乎大宋最后命脉的秘密，用目光刻进苏漾的灵魂深处。
然而，话音未落——
呜——！！！
比旗舰炮声更加凄厉、更加迫近的蒙军进攻号角，如同地狱恶鬼的尖啸，从河岸对面、从四面八方骤然爆发！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决堤，无数蒙军骑兵的身影，踏着被炮火震碎的冰面，挥舞着弯刀长矛，卷起死亡的腥风，朝着这残破的营地、朝着那浴血冲锋的宋军和黑鸦卫，铺天盖地般碾压而来！大地在铁蹄下呻吟，空气被嗜血的呐喊撕裂！
李将军最后的话语被这恐怖的声浪彻底吞没。他眼中那未竟的火焰，瞬间被更汹涌、更决绝的杀意取代！他猛地将苏漾狠狠一推，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数步，撞在冰冷的营柱上。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已将最后的嘱托连同那沉重的火药筒一起交付，剩下的，唯有与敌偕亡！他反手拔出那柄缺口累累的佩刀，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如同离弦的血箭，朝着那汹涌而来的黑色死亡潮头，义无反顾地冲杀而去！那个顶着头颅溃烂、背脊渗血的背影，瞬间便被刀光剑影和滚滚烟尘吞没。
苏漾抱着那冰冷沉重的火药筒，如同抱着一块寒冰，又似抱着一个燃烧的火球。她感到怀中另一个同样沉重的东西——那个包裹着谏君血疏和铁证账册的油布包。她下意识地低头看去，油布包被冰棱割开的一角，露出里面那份染血的奏疏。疏文的边缘，一个清晰的、暗红发黑的手指印，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地印在那里！
那是李将军的血指印！是当初在锦绣坊，他接过这份寄托着柳婻靑和她所有希望的奏疏时，郑重按下的印记！那时，他苦笑着说“盼它真能护国”……此刻，这血指印，与李将军冲向敌阵的决绝背影重叠在一起，化为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刺穿了苏漾的心脏！
“走——！！！”
一声冰冷、短促、却带着斩钉截铁般力量的嘶吼，如同惊雷在苏漾耳边炸响！
是柳文轩！他已翻身上马，断裂的半截腰牌紧紧攥在手中，露出那森冷的金属内芯。他手中的长剑并未指向汹涌的蒙军，而是猛地挥向营地中央那根悬挂着破败“李”字帅旗的木杆！
寒光一闪！
咔嚓！
紧绷的绳索应声而断！那面饱经风霜、残破如蛛网、却依旧倔强飘扬的“李”字帅旗，如同折翼的巨鸟，带着沉重的风声，轰然坠落！重重砸在冰冷的雪地上，溅起一片血泥！
“苏娘子！走——！”柳文轩的声音穿透了厮杀与号角，冰冷如铁，不容置疑，“黑鸦卫——断后——！！！”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一夹马腹！那匹黑色的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壮的嘶鸣，载着他，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闪电，率领着身后五十名沉默如铁、玄甲覆霜的黑鸦卫精锐，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数倍于己、汹涌而来的蒙军铁骑洪流，发起了反冲锋！
没有呐喊，没有悲呼，只有马蹄踏碎冰雪的轰鸣，只有铁甲撞击的铿锵！五十骑玄甲，在惨白的雪原上，如同一道逆流而上的黑色钢铁洪流，狠狠撞入了那片死亡的黑色浪潮！
瞬间，金铁交鸣之声、战马嘶鸣之声、骨肉碎裂之声、垂死怒吼之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死亡交响！黑色的浪潮被这决死的冲击撕开了一道短暂的口子！柳文轩手中的长剑化作一道死亡的寒光，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蓬滚烫的血雨！他身边的黑鸦卫骑士，沉默地挥动着长槊弯刀，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用血肉之躯死死抵住潮水般涌来的敌人！玄甲上迅速布满了刀痕箭孔，冰霜被热血融化，混合着敌人的血肉流淌下来，在洁白的雪地上拖曳出一道道蜿蜒刺目、触目惊心的猩红痕迹！
苏漾被士兵架着，跌跌撞撞地向营地后方、远离河岸的方向撤离。每一步都牵扯着肩头的剧痛，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绝望之上。她忍不住回头望去——
那惨烈厮杀的战场，在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下，如同地狱的画卷。而在这画卷之下，是尚未完全冻结的幽暗湖面。湖面如同一面巨大而破碎的镜子，清晰地倒映着天空和岸上的一切。
镜中，那艘劈冰破雾、如同浴血凤凰般出现的李字旗舰巍然矗立，巨大的“李”字帆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红得如同刚刚从熔炉中取出，散发出一种悲壮而神圣的光芒。
镜中，那五十名黑鸦卫在柳文轩的带领下，在数倍敌军的围攻中左冲右突，悍不畏死，用生命拖曳出的那一道道蜿蜒的血痕，在雪地上是如此刺目，如同大地撕裂的伤口。
湖面的倒影里，那如血凤凰般燃烧的“李”字帆影，与雪地上那一道道由黑鸦卫生命刻下的、纵横交错的猩红血痕，在破碎的冰镜中，竟诡异地重叠、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巨大无比、触目惊心的、用鲜血和烈火描绘的——十字！
那是一个祭坛！一个用大宋最后忠勇将士的骨血、用这破碎山河最后一点星火，献祭给这即将彻底沉沦的黑暗时代的、巨大而悲怆的十字！
这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漾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她猛地闭上眼，热泪混合着冰冷的血污滚滚而下。
就在这时，怀中突然传来一股灼热的刺痛！
她悚然低头，只见贴身珍藏的那半截焦黑的柳枝——柳婻靑在火海中最后的遗骸，此刻竟无火自燃！顶端冒出细小的、幽蓝色的火苗！一点炽热的火星，如同被命运弹射而出的毒针，猛地迸溅出来，不偏不倚，正正落在她怀中那个紧抱着的油布包裹上！
嗤——！
包裹上被冰棱割破、又被火药筒挤压的一处薄弱油布，瞬间被那点幽蓝的火星烧穿！焦黑的破洞边缘，迅速卷曲、碳化。而在那破洞之下，油布包裹的内层，赫然显露出几个用特殊墨汁书写的、铁画银钩般的字迹：
癸卯·雷峰！
字迹古朴而隐秘，带着一种尘封已久、却又指向毁灭的冰冷气息！
癸卯！雷峰！
苏漾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猛地抬头，望向雪原的尽头——
暮色四合，天地苍茫。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在落日最后一点余烬般的红光映衬下，那座矗立了百年的雷峰塔，孤零零的剪影刺破昏暗的天空。塔身被暮霭笼罩，轮廓模糊，顶端仿佛有青烟缭绕，在惨淡的天光下，竟如同一柱……焚尽的、巨大的香！
袅袅青烟，直指幽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