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本卷下半部分搭配《临安遗恨》阅读。
雪粒子砸在苏漾脸上,像细碎的冰针,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深处未愈的伤。临安城的方向,火光已映红了半边天,浓烟如同垂死的巨蟒,扭曲着升腾。她死死按着怀中那个油布包裹,硬邦邦的棱角硌着肋骨,那里面包着柳婻青呕心沥血绘就的锦绣账册,浸染着小莲滚烫的血,封存着阿鲁无声的呐喊,还夹着周御史用命换来的最后半纸残疏。李将军那沾着血和硝烟气息的嘶吼犹在耳边:“引爆雷峰塔地宫!那里有……” 后面是什么?蒙军的号角吞没了所有答案,只留下这个沉重的油布包,以及油布包烧穿处露出的冰冷刻字——“癸卯·雷峰”。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城郊的雪原上,积雪掩盖了路径,也掩盖了更早时候留下的、新旧交叠的血迹和马蹄印。怀中的焦柳枝突然滚烫起来,隔着油布灼烧着她的肌肤,火星迸溅的幻痛让她一个踉跄。她不敢停,雷峰塔那孤峭的影子在铅灰色的天幕下越来越近,像一根指向幽冥的巨大残香。
绕过一片被炮火削秃的杂木林,前方豁然出现几顶歪斜的军帐。篝火在寒风中明灭,映照着几张疲惫、麻木又透着绝望的脸。旗帜斜插在雪地里,半幅残破的“义”字在风里无力地抖着。这不是她认识的队伍,只是一群被战火驱赶至此的溃兵散勇。
“什么人?!” 一个沙哑的声音喝道,带着惊弓之鸟的警惕。几个持着简陋兵器的汉子围了上来,眼神浑浊,如同蒙着一层灰。
苏漾喘息着,脸上沾满雪沫和烟灰,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我……我找你们主事的!” 她声音嘶哑,强撑着挺直脊背,试图在绝望中抓住一丝可能的希望,“有东西……给李将军!关乎临安存亡!”
一个身材魁梧、脸上带着一道新鲜刀疤的汉子分开众人走了出来。他身上的皮甲裂开几道口子,露出里面染血的旧棉衣,眼神比其他人更沉,沉得像不见底的寒潭。他是这群残兵的首领。
“李将军?” 首领的目光在她脸上扫过,带着审视和极度的不信任,最终落在她紧紧护在胸前的油布包上,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弄的弧度,“哪个李将军?这临安城内外,如今还有几个活着的将军?” 他声音粗粝,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小娘子,你怀里揣的什么宝贝?值当用命护着?”
苏漾的心猛地一沉,寒意比风雪更甚地侵袭上来。她咬着牙,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更用力地攥紧了油布包:“是……是能扳倒朝中奸佞、揭露通敌铁证的账册!是无数条命换来的!” 她急切地环视着这些本应是同袍的人,“只要送到地宫……李将军说……”
“账册?铁证?” 首领突然爆发出一阵短促而苍凉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雪原上显得格外刺耳,惊飞了附近枯树上几只寒鸦。“哈哈哈……铁证?” 他猛地止住笑,眼神陡然变得凶狠而绝望,一步跨到苏漾面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汗臭味,“小娘子,你可知蒙军前锋已至艮山门外?可知临安城头挂起的是白幡不是战旗?!” 他一把夺过苏漾死死护着的油布包,动作粗鲁,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疯狂。
“你可知——”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濒死野兽的嚎叫,双手抓住油布包的两角,用力一撕!刺啦一声,坚韧的油布竟被生生撕裂!里面那本凝聚了所有血泪与希望的、用上好贡缎装帧的锦绣账册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篝火的光跳跃着,映在账册封面上那些繁复而精致的柳枝暗纹上,也映着首领那双布满红丝、彻底被绝望吞噬的眼睛。
“蒙人已放出话来!” 他死死盯着账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献城!可活!只要献上临安城,他们便开恩,不屠城!”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淬毒的刀子剐过苏漾惨白的脸,也扫过周围那些呆滞、麻木的部众,“这东西——有什么用?!它救不了大宋!它救不了这城里城外几十万条待宰的‘两脚羊’!它只会让蒙人的刀更快!”
话音未落,他手臂一扬,将那凝聚了柳婻青才情、小莲忠诚、阿鲁勇武、周御史风骨的锦绣账册,如同丢弃一块肮脏的抹布,狠狠地掷入了熊熊燃烧的篝火之中!
“不——!” 苏漾目眦欲裂,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尖叫。所有的疲惫、伤痛、绝望在这一刻被焚心蚀骨的怒火取代。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兽,全然不顾那能焚尽皮肉的高温,合身扑向火堆!燃烧的木柴被她撞得四散飞溅,火星如血色的萤火虫般狂舞。她的双手毫不犹豫地插进那跳跃着死亡之舌的烈焰深处,死死抓住了账册!
嗤——!
皮肉焦糊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从掌心瞬间扎透四肢百骸,直冲头顶!她眼前一片血红,几乎昏厥,但双手却像铁钳般死死扣住那本在火焰中痛苦蜷曲的书册。火舌贪婪地舔舐着贡缎的封面,那些象征希望与坚持的金线在高温下迅速熔化,变成滚烫的金色汁液,如同活物般黏稠地流淌下来,与她掌心被烧焦、绽裂的血肉死死粘连在一起!李将军留在血疏一角、那枚已经干涸发黑的血指印,在烈焰的炙烤下,竟诡异地透出一种暗沉的、带着不祥意味的金色光泽。
就在这时,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从营地边缘传来,打破了这炼狱般的死寂。一个衣衫凌乱、满脸泪痕的女子被两个兵卒架着拖了过来,她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软软地瘫在雪地上,浑身筛糠般抖着。
“头儿!贾……贾似道那老贼府里跑出来的……” 一个兵卒喘着粗气,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惊惧和鄙夷的神情,“他……他那个最得宠的如夫人!吊死在房梁上了!就……就在刚才!”
首领布满血丝的眼睛猛地转向那女子,眼神凶狠得像要吃人:“说!怎么回事?!那贱人为何寻死?!”
女子被他的样子吓得一个哆嗦,涕泪横流,语无伦次:“夫……夫人……夫人她留了遗书……塞……塞在腰带里……婢子……婢子不敢看……只……只听见夫人最后哭喊……”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模仿着那绝望的腔调,尖声哭叫道:“‘枢密院通敌!卖城求荣的契书……早就……早就签了!妾身……妾身无颜再见扬州父老!’”
“枢密院通敌……” 首领喃喃地重复着这几个字,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仿佛听到了世上最荒谬、最恶毒的诅咒。他猛地看向苏漾手中那本还在冒着青烟、封面熔金与血肉模糊交织在一起的账册,又看看雪地上崩溃的女子,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荒诞感和彻底的冰寒瞬间攫住了他。他仰起头,对着铅云低垂、飘着黑灰的天空,爆发出一阵比哭还难听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听见了吗?!这朝廷!这满朝朱紫!竟不如一个妓子!不如一个妓子有骨头!有脸皮!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化作一声野兽般的呜咽,“这大宋……活该!活该啊!”
轰——!!!
震耳欲聋的炮啸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风雪!如同天神的巨锤狠狠砸在冰冻的西湖湖面!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震得一个趔趄,骇然转头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远处的西湖湖面上,一艘伤痕累累、桅杆都已折断大半的宋军战船,如同从地狱血海中冲出的幽灵,正以决绝无比、玉石俱焚的姿态,鼓着最后残破的风帆,狠狠撞向蒙军一艘巨大的、如同移动堡垒般的楼船旗舰!那艘宋船是如此渺小,却又是如此耀眼!船头上,一面巨大的、被硝烟熏黑、被鲜血浸透的帅旗猎猎狂舞,上面一个铁画银钩的“李”字,在夕阳残照与炮火映衬下,如同浴血的凤凰图腾!
“是李帅!是李帅的旗!” 营地里有认得的溃兵失声尖叫,声音带着哭腔和难以置信的震撼。
就在两船即将相撞的刹那,蒙军旗舰上数架床弩齐齐发射!粗如儿臂、燃烧着烈焰的巨箭如同地狱的标枪,带着刺耳的尖啸,精准地攒射在那面巨大的“李”字帅旗上!
轰隆——!
烈焰瞬间爆燃!坚韧的旗帜在火油的作用下猛烈燃烧,巨大的“李”字在冲天而起的橘红色火焰中痛苦地扭曲、变形,却依旧倔强地挺立着!燃烧的帅旗、决死的战船,构成了一幅悲壮到令人窒息的血火图腾!那景象,像极了神话中焚烧自己以照亮天地的凤凰!
熊熊火光,映红了湖面,映红了每一张仰望的脸庞,也清晰地映出了义军首领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纹路和那骤然凝固的疯狂。他张着嘴,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绝望的咆哮、所有投降的怯懦,都被这焚天煮海般的壮烈死死堵在了胸腔里。他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恐惧,而是某种沉寂已久的、属于军人骨髓里的东西被这惨烈的涅槃之火狠狠点燃、灼烧!
“疯子……” 他喉咙里滚出两个模糊的音节,随即,一股狂暴的血气冲上头顶,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如同受伤的孤狼般向着湖面那团焚天的烈火,用尽全身力气、带着泣血的嘶吼咆哮出来:“疯子——!这才是疯子!真正的疯子啊——!!”
这声嘶吼,如同号角,瞬间点燃了营地中残余的、被绝望和羞辱掩埋的血性!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火焰,屈辱、愤怒、不甘,最终化为同归于尽的决绝!
首领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漾——盯住她那双因为紧握熔金融烧的账册而皮开肉绽、焦黑一片却依旧不肯松开的血手!那熔化的金线与烧焦的血肉粘连的景象,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苏漾嘴角噙着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悲凉的笑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雪和远处的炮火,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每一个动摇者的心脏:
“降蒙?呵……尔等,不过待宰的两脚羊耳!引颈就戮,摇尾乞活,便是尔等所求?!”
“两脚羊”三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每一个溃兵的心上!首领脸上的肌肉疯狂地抽搐着,眼中最后一丝犹豫和怯懦被彻底的疯狂取代!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那刀虽已卷刃,却依旧闪烁着寒光。他不再看苏漾,而是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狂吼,几步冲到那面斜插在雪地里的残破“义”字旗下!
“黑鸦卫的弟兄们——!” 他嘶声咆哮,声震四野,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憋屈和热血都吼出来,“若还有卵子!随老子——并肩守城!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给李帅——开路!!”
话音未落,他手中卷刃的佩刀带着全身的力量,挟着凄厉的风声,狠狠劈下!
咔嚓——!
那根支撑着残旗的旗杆应声而断!染着泥污和雪沫的“义”字旗颓然坠落,如同一个时代的句点,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雪地上。
“杀——!”
“杀鞑子——!”
残存的义军爆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发!他们抓起身边所有能找到的武器——豁口的刀、折断的枪、甚至燃烧的木棍,汇集成一股决死的洪流,在首领的带领下,赤红着双眼,朝着临安城方向,朝着那火光最盛、厮杀最烈的炼狱,义无反顾地冲杀过去!雪沫和烟尘在他们身后扬起,如同一条悲壮的尾迹。
风雪更急了。苏漾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像一块被遗忘在冰原上的石头。掌心传来钻心刺骨的剧痛,那本熔金与血肉几乎长在一起的账册,滚烫而沉重,如同烙铁般嵌在她的骨肉里。她低头看了一眼那焦黑模糊、金红交织的可怕伤口,又抬眼望向义军消失的方向,最后,目光越过风雪,死死锁定了暮色中那座沉默耸立的雷峰塔。塔影如剑,直指幽冥。
她不再犹豫,用残破的衣袖胡乱裹住那黏连着账册、不断渗出血水的右手,仿佛感觉不到那足以让人昏厥的痛楚,迈开僵硬如铁的双腿,一步一步,踏着越来越厚的积雪,朝着那座埋葬着最后秘密、也或许是最后毁灭的地宫,蹒跚而去。每一步落下,都在雪地上留下一个混杂着泥泞、灰烬和暗红血滴的印记。怀中那截焦枯的柳枝,在油布下,再次发出微弱却灼人的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