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刮过苏漾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脖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血腥味和肺腑深处的锐痛。她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拖着僵硬麻木的双腿,一步,又一步,跋涉过被炮火犁开、又被新雪覆盖的焦土。怀中那本熔金与血肉粘连在一起的账册,沉甸甸地坠在胸口,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掌心烧焦皮肉下钻心的剧痛。那痛楚反而成了锚,将她死死钉在这炼狱般的人间,提醒着她未尽的使命。
雷峰塔,近了。
那座孤峭的古塔,在灰蒙蒙的天幕和漫天飘卷的雪沫黑灰中沉默矗立,塔身斑驳,沾满了硝烟的污迹,如同一根被遗弃在天地间的巨大残香,正对着幽冥无声燃烧。塔基下,散落着断裂的兵器、冻僵的尸骸和烧焦的旌旗碎片,被新雪半掩,诉说着不久前惨烈的争夺。风穿过塔檐残破的风铃,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苏漾几乎是扑倒在厚重的塔门前。冰冷的木质浸透了寒气,冻得她一个激灵。她喘息着,用尚且完好的左手支撑着身体,右手——那与熔金账册血肉模糊粘连在一起的右手,无力地垂在身侧,焦黑的皮肉边缘渗着暗红的血水,滴落在雪地上,洇开一朵朵微小的、刺目的红梅。
她的目光落在塔门那古老的浮雕上。岁月和战火侵蚀了原本繁复的祥云瑞兽图案,但在某些局部,线条依旧清晰。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深深凹陷的沟壑,那形状……竟像是一截燃烧的柳枝!焦黑的纹理在冰冷的木石上蔓延,扭曲出一种绝望的生命力。她的心猛地一跳,仿佛被那冰冷的浮雕烫了一下。一段遥远却刻骨铭心的旋律,带着孩童清亮的嗓音,毫无预兆地撞入脑海:
三潭灯灭日,罪证照天烧……
是《莺啼集》里的童谣!是昔日时她们费尽心力解码、最终成为传递希望与真相密码的童谣!柳婻青在灯下凝眉推敲的侧影,小莲清脆的复诵声,阿鲁笨拙却认真的临摹……那些早已被血与火撕碎的画面,此刻竟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令人窒息的酸楚。
“三潭灯灭日……” 她干裂的嘴唇无声翕动,嘶哑的嗓音如同砂砾摩擦。目光顺着浮雕上那焦柳的纹路移动,最终停留在柳枝“燃烧”的末端——那里,浮雕的线条巧妙地勾勒出三座微缩的石塔轮廓,塔尖的“灯火”位置,是三个微微凹陷、如同灯盏的圆窝。
罪证照天烧!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她猛地抬起左手,不顾掌心撕裂的剧痛,狠狠按向浮雕上那燃烧的柳枝纹路!指尖触到的不是冰冷的木石,而是一种诡异的温热,仿佛那柳枝真的在塔门内蕴藏着余烬。
嘎吱——!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机括转动声响起!塔门并未开启,但苏漾身侧靠近塔基的一块巨大青石板,却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勉强挤入的黑黢黢洞口!一股混杂着尘土、朽木和某种奇异硝磺味道的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地宫入口!
苏漾没有丝毫犹豫,咬紧牙关,侧身挤了进去。入口在她身后悄无声息地合拢,将风雪和天光彻底隔绝。绝对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只有怀中那截焦柳枝隔着油布散发出微弱却固执的热量,如同黑暗中唯一的光标。
她摸索着,左手扶着冰冷潮湿的石壁,右手只能僵硬地护着黏连的账册。脚下是陡峭向下的石阶,布满了滑腻的青苔和碎石。黑暗中,听觉被无限放大。滴答的水声,不知名小虫爬行的窸窣声,还有……一种低沉、压抑、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咆哮,隐隐约约,如同蛰伏的巨兽在喘息。是钱塘潮?还是……地底的暗流?
不知向下走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焦柳枝的热量越来越强,几乎烫灼着她的胸口。终于,石阶到了尽头,眼前出现一个相对开阔的空间。微弱的光线不知从何处透入,勉强勾勒出石室的轮廓。正中央,一尊半人高的石雕佛像盘坐,佛像低眉垂目,面容悲悯。然而,诡异的是,佛像伸出的那只象征施予无畏的右手,却并非结印,而是五指微张,掌心向上,托着一个……圆形的、乌沉沉的金属圆盘。
焦柳枝在怀中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苏漾踉跄上前,目光死死锁住佛像那只摊开的手。那金属圆盘上布满了细密的、如同柳叶脉络般的纹路,中心位置,赫然是一个柳叶形状的凹槽!形状大小,与她怀中那截焦枯的柳枝几乎完全吻合!
没有时间思考。她颤抖着左手,解开油布,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截焦黑、脆弱、却散发着灼人热量的柳枝。柳枝的断口处,还残留着锦绣坊那场焚天大火的气息。她屏住呼吸,如同进行一场最神圣也最绝望的仪式,将柳枝的断口,对准了金属圆盘中心的柳叶凹槽,轻轻按了下去。
咔嚓!
一声清脆的机括咬合声在死寂的地宫中格外刺耳!那截焦黑的柳枝,竟严丝合缝地嵌入了圆盘中心!
紧接着——
嗡——!
金属圆盘上的柳叶脉络骤然亮起!并非火光,而是一种幽暗的、如同熔融黄金般的诡异光芒,沿着纹路迅速流淌、蔓延!整个圆盘瞬间变得滚烫!
与此同时,那尊悲悯的石佛,竟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自它摊开的掌心开始,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瞬间爬满了整条右臂,然后蔓延向佛身!咔嚓!那只托着圆盘的佛手,连同小半截手臂,竟轰然崩碎!碎石滚落,烟尘弥漫!
碎裂的佛手残骸中,赫然露出一截粗如儿臂、油黑发亮的引线!引线的一端深埋入地下,另一端则暴露在空气中,静静地躺在碎石堆里,如同一条通往毁灭的毒蛇。幽暗的金光从碎裂的圆盘边缘透出,映照着那截引线,也映照着苏漾毫无血色的脸。
引线!李将军用生命传递的最后指令!
她扑到碎石堆前,顾不上被尖锐石块划破的手掌和膝盖。目光急切地扫过那本被她护在怀里、封面熔金与血肉粘连、边缘已被火焰吞噬大半的账册。滚烫的册页粘连在一起,翻开需要撕扯皮肉。她咬着牙,用左手颤抖的手指,艰难地捻开几页半焦的纸。
一幅模糊的草图!是柳婻青娟秀却带着力透纸背决绝的笔迹!画的正是这地宫石室的布局,在佛像底座附近,几块地砖被特别圈出,旁边用小字标注:“掀此三砖,可闻潮音,乃引线之终途,火药之巢穴”。
“掀此三砖……” 苏漾的目光立刻投向佛像底座周围的地面。幽暗的光线下,那些青砖看起来别无二致。她跪爬过去,不顾一切地用左手手指抠挖着砖缝,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泥土染红了砖石。一块、两块……沉重的青砖被她的蛮力硬生生撬开!当第三块青砖被掀起的刹那——
轰隆隆——!!!
一股沉闷、巨大、如同千军万马在地底奔腾咆哮的声音猛地从地砖下的深洞中冲了出来!那声音带着无匹的力量感,震得整个地宫都在微微颤抖!是钱塘潮!是暗河奔涌!是大地的心跳!更是毁灭的序曲!
甬道!图纸上所指的甬道入口就在这深洞之下!
她挣扎着爬向那暴露出来的引线。点燃它!只要点燃它!李将军、柳婻青、小莲、阿鲁、周御史……所有人的牺牲,或许就能换来一线渺茫的生机,就能给那些还在抵抗、还在流血的将士们争取一丝喘息!
就在她掏出火折子,颤抖着试图吹燃的瞬间——
哗啦!
头顶上方,靠近塔基的某个位置,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大块的石板和泥土轰然塌陷!刺目的天光混杂着冰冷的雪沫和呼啸的风声,如同决堤的洪水般猛地灌入地宫!
一个仅容头颅探出的洞口赫然出现!
苏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强光刺得几乎睁不开眼。她本能地抬头望去——
洞口外,并非她想象中的塔基或雪地,而是一片开阔的……冰封湖面!
是西湖!
冰面倒映着地狱般的景象。对岸,临安城的方向,烈焰冲天,浓烟如墨龙翻滚,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血红。无数蒙军的火把在冰面上、在湖岸边疯狂地移动、汇聚,如同倒悬的星河,又如同嗜血的狼群之眼。而在那火把星海之中,一点微弱却倔强的光,正以决绝的姿态劈开黑暗!
是李将军那艘残破的战船!
它失去了巨大的帅帆,桅杆断裂,船身布满焦黑的破洞,如同一个浴血的巨人,正拖着濒死的身躯,在破碎的浮冰和蒙军密集的箭雨火矢中,艰难而疯狂地朝着一个方向突进!船头那面早已被烈焰吞噬大半、只剩下焦黑骨架的“李”字残旗,依旧在猎猎狂风中挺立!冰面上倒映着它燃烧的身影,扭曲、拉长,宛如一条负伤的、却依旧张牙舞爪、逆流而上誓要跃过龙门的——金色巨鲤!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柳婻青在灯下解读童谣密码时,曾指着这句说过:“金鳞入水游……或许不是逃亡,是……是潜龙在渊,是最后的……逆鳞一击!”
冰面上燃烧的“金鳞”,正在用生命践行这绝望的密码!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地底潮水的咆哮,远处战场的嘶喊,风雪呼啸……都化作了绝对的寂静。苏漾眼中只剩下那冰面上倒映的、燃烧着冲锋的金色巨鲤,以及手中这截冰冷的、连接着毁灭与未知的引线。
她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个近乎凝固的、混杂着无尽悲怆与疯狂决绝的弧度。没有再看那洞口外的壮烈与惨烈,没有一丝犹豫。她低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吹燃了手中的火折子。
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她被血污和烟尘覆盖的脸,映亮了她焦黑粘连的右手,也映亮了那截油黑发亮的引线。
火苗,轻轻触碰了上去。
嗤——!
引线瞬间被点燃!一道橘红色的、细小的、却带着毁天灭地气息的火蛇,沿着引线,如同拥有生命般,欢快地、迅疾无比地向着地砖下那咆哮的潮音深处,向着毁灭的终点,一路噬咬而去!
苏漾用尽最后的力气,扑向那个新塌陷的洞口,将自己半个身子探了出去。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割在脸上,她贪婪地呼吸着这混杂着硝烟、血腥和冰雪气息的空气,目光死死锁定了冰面上那条燃烧的“金鲤”。
就在这时——
嘎!嘎——!
几只被惊飞的乌鸦,扑棱着漆黑的翅膀,带着不祥的嘶鸣,从雷峰塔残破的塔顶腾空而起。它们猩红的眼珠,冰冷地俯瞰着下方的大地。
在乌鸦的视野中:
燃烧的“金鲤”正撞向蒙军巨大的楼船,爆开一团刺目的火球!
临安城头,最后的抵抗在火海中明灭,如同风中残烛。
而雷峰塔基下,一股无形的、恐怖的力量正从地底深处爆发!那力量并非向上摧毁古塔,而是如同地龙翻身,以塔基为中心,狂暴地、无声地、却又势不可挡地向四周的雪原和冰面碾压开去!
轰——!!!
大地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以雷峰塔为圆心,西湖的冰面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巨大裂痕!塔外雪原上,一支正集结冲锋的蒙军重甲铁骑,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连人带马,在恐怖的冲击波和气浪中,如同脆弱的枯草般被成片掀飞!沉重的铁甲扭曲变形,骨骼碎裂的声响被淹没在地底的闷雷声中!人仰马翻,惨嚎声被瞬间撕碎在狂暴的气流里!
冲击波贴着地面肆虐,卷起积雪和泥土,形成一圈灰白色的死亡浪潮,向外急速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