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
几只寒鸦，漆黑如墨，扑打着沾染雪沫的翅膀，从雷峰塔残破的塔尖惊飞，盘旋着，发出粗粝刺耳的嘶鸣。它们猩红冰冷的眼珠，如同地狱的窥孔，漠然俯瞰着下方那片被血与火彻底煮沸的冰湖。
断桥，已非昔日风月之地。
冰封的西湖在这里形成一道天然的、残酷的堰塞。桥身早已被炮火撕裂，巨大的条石和断裂的木梁散落冰面，又被新的尸骸层层叠压。这里，成了临安城最后一道血肉堤坝。
在乌鸦盘旋的视野中：
一具具冻得僵硬的尸体，宋军的、蒙军的，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冻结在一起，如同狰狞的冰雕群。而在这些死寂的冰雕前方，尚存一息的活人，正肩并着肩，背靠着背，用残破的躯体、断裂的兵刃，甚至用牙齿，死死抵住蒙军铁蹄和弯刀的冲击！义军褴褛的杂色布衣与黑鸦卫标志性的玄色皮甲混杂在一起，早已被血污、冰碴和泥泞浸染得难以分辨。没有旗帜，没有号令，只有野兽般粗重的喘息、濒死的怒吼和刀锋砍入骨肉的闷响，混合着冰面不堪重负的呻吟，奏响一曲亡国的绝唱。
“降了吧！南朝人！” 一个穿着精良锁子甲、头盔上插着翎羽的蒙军千户，勒马停在尸垒数丈之外，用生硬的汉话嘶吼，声音盖过风雪，“开城门！献临安！饶尔等不死！大汗仁慈，赐尔等为‘驱口’（奴隶），犹可活命！”
回应他的，是一声炸雷般的咆哮，来自那个脸上带着刀疤、曾绝望撕毁账册的义军首领！他左臂齐肩而断，伤口被冻成紫黑色，仅存的右臂高举着一面残破到几乎只剩骨架的旗帜——正是那面曾在营地雪地上被劈碎的“义”字旗！此刻，那“义”字早已被撕扯得只剩小半，模糊的笔画下，隐约露出一个被血浸透的“善”字残痕！
“降你娘的狗屁！” 首领须发戟张，脸上刀疤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跳动，如同活过来的蜈蚣，“爷爷们站着死，不做跪着的两脚羊！有种的，踩着爷爷的尸首过去！” 他仅存的右臂青筋暴突，死死攥着那残旗的旗杆，如同擎着一柄不屈的长矛。
在他身侧不远，柳文轩拄着一柄断剑，勉强支撑着身体。他身上的玄甲碎裂多处，露出里面被血染透的棉衬。脸上糊满了血污和硝烟，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如同冰原上燃烧的两点寒星。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带出血沫，却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半截犹自滴血的断剑狠狠插进脚下冻结的血冰之中，剑身嗡鸣！
“黑鸦卫——！” 他嘶声裂肺，声音虽已沙哑不堪，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清晰地压过风雪和厮杀，“退一步者——非我汉家儿郎！！” 话音未落，一支狼牙重箭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贯穿了他的左膝！咔嚓！骨骼碎裂的声音令人牙酸！柳文轩身体猛地一晃，剧痛让他眼前发黑，但他硬是咬着牙，没有倒下！膝盖处的鲜血瞬间涌出，又在极寒中迅速凝结成猩红的冰碴，将他半条腿牢牢钉在冰面上。
“放箭！射死他们！” 蒙军千户被彻底激怒，狰狞地挥手下令。
嗡——！
密集的箭雨，如同死亡的蝗群，撕裂风雪，朝着断桥尸垒最后的屏障覆盖而下！箭矢钉入冻肉的闷响、穿透骨骼的碎裂声、濒死的惨嚎……瞬间将这片小小的冰域化为人间炼狱。
嘎——！
盘旋的乌鸦被血腥刺激得更加兴奋，发出刺耳的啼鸣。它们的视角掠过尸山血海，掠过那些在箭雨中如同麦秆般倒下的身影，最终定格在远处的湖心。
那里，是另一处燃烧的炼狱核心。
李将军那艘早已残破不堪的旗舰，如同浴血的困兽，被蒙军数艘巨大的楼船死死围困在中央。火箭！无穷无尽的火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和橘红色的死亡尾焰，从四面八方攒射向那艘不屈的孤舟！
噗！噗！噗！噗！
燃烧的箭矢深深扎入船身，钉在甲板，插在桅杆！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头、浸透桐油的帆索、还有……人体！
船头，那面曾经象征着大宋最后军魂、在烈火中倔强燃烧的“李”字帅旗，此刻终于彻底被烈焰吞噬！巨大的旗帜在狂风中痛苦地卷曲、碳化，最终化作漫天飞舞的黑色蝴蝶，纷纷扬扬坠向冰湖。
而在帅旗燃烧的位置，一个人影巍然矗立！
正是李将军！
他身上的铁甲早已被鲜血和烟火染得看不出本来颜色，头盔不知去向，露出光秃的头顶——那并非天生，而是被火箭燎过、又被沸油烫伤留下的恐怖溃烂伤疤，此刻正淌着脓血，如同一个狰狞的血葫芦！一支狼牙箭深深钉在他的右肩胛骨上，箭羽兀自颤动。
没有帅旗，没有号角。他手中紧握的，是两根沉重的鼓槌！
咚！咚！咚！咚！
沉闷、坚定、带着一种穿透灵魂力量的战鼓声，从那燃烧的旗舰上响起！压过了箭矢的呼啸，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压过了死亡的哀嚎！李将军的双臂如同铁铸，每一次挥动鼓槌，都重重砸在架设在船头的一面巨大战鼓上！那鼓面早已被箭矢射穿，被火焰燎烤得焦黑发脆，但他依旧疯狂地擂击着！
咚！咚！咚！
鼓声就是命令！鼓声就是军魂！鼓声就是这艘船、这船上每一个还活着的士兵，向敌人、向这无情天地发出的最后咆哮！
鲜血顺着他擂鼓的手臂流淌，染红了鼓槌，浸透了鼓身。每一次奋力挥击，肩胛骨上的箭矢都更深地刺入血肉，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但他恍若未觉！他的虎口早已崩裂，森森白骨从翻卷的皮肉中刺出，每一次与鼓面的撞击，都溅起细碎的血肉和白骨碎屑！
他擂的是鼓，更是自己的血肉与生命！
旗舰在火海中挣扎，船上的士兵在箭雨和烈焰中一个个倒下。李将军的身影在冲天的火光中，如同浴血的战神，又像是即将燃尽的火炬。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蒙军那艘最为高大、装饰最为华丽的帅舰！旗舰在他的鼓声催动下，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拖着熊熊烈焰，如同从地狱归来的复仇之舟，调整着最后的航向，义无反顾地朝着蒙军帅舰撞去！
鼓声，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心跳！
就在那面巨大的“李”字帅帆彻底焚尽、化作最后一缕飞灰的刹那——
轰隆——！！！！
旗舰撞上了蒙军帅舰！
撞击点爆开一团无法形容的、刺目欲盲的巨大火球！那火球冲天而起，并非寻常的橘红，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熔融黄金般的赤金色！烈焰疯狂地扭曲、膨胀、升腾！在乌鸦那冰冷猩红的视野中，在那焚天煮海的爆焰核心，赤金色的火焰竟不可思议地凝聚、幻化！
一只巨大的、翼展遮天的火凤凰，浴火而生！
它有着流火般的翎羽，熔金般的利爪，宝石般璀璨的眼眸中燃烧着无尽的愤怒与悲悯！它发出一声无声却震撼天地的清唳，挟裹着焚毁一切的烈焰风暴，从爆炸的核心冲天而起，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扑向蒙军那艘巨大的帅舰！
这是“迟到的希望”在毁灭中绽放的最后辉煌！是李家军全体将士用血肉和灵魂点燃的、焚尽自己的涅槃之火！那火凤凰的姿态，竟与冰面上倒映的“金鲤”如此相似，只是更加宏大，更加惨烈，带着终结一切的悲壮！
火凤凰扑中了帅舰！瞬间，更加猛烈十倍的爆炸和烈焰将那艘象征蒙军指挥中枢的巨舰彻底吞噬！巨大的火柱如同支撑天地的熔岩之柱，将西湖的冰面映照得一片赤红，如同流淌的血海！
断桥尸垒上，所有还活着的人，都被这天地间最壮烈也最绝望的一幕深深震撼！
“将军——！” 柳文轩拄着断剑，单膝跪在血冰之中，望着湖心那焚天的烈焰，嘶哑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泣血的悲鸣，脸上却缓缓绽开一个混杂着无尽痛楚与无边骄傲的笑容，血沫从他嘴角不断涌出：“好……好！李帅……好！我大宋……无降臣！！”
“无降臣！！” 那断臂的义军首领，仅存的独目中也爆发出最后的光彩。他看到了！他看到了那焚天的火凤凰！看到了希望以最惨烈的方式绽放！他猛地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狂吼，如同受伤的疯虎，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面只剩下“善”字残痕的破旗旗杆，当作最后一根投枪，狠狠掷向那个还在聒噪劝降的蒙军千户！
那旗杆，饱饮了无数忠魂之血，浸透了断桥风雪，带着义军首领最后的生命和滔天的恨意，如同闪电般射出！
噗嗤！
锋利的旗杆尖端，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蒙军千户的咽喉！巨大的力量带着他的身体向后倒飞，重重砸在冰面上！冰层碎裂，冰冷的湖水瞬间涌出！义军首领的身体也因为这最后奋力一掷而失去平衡，踉跄着，带着狂笑，紧随着那被贯穿的敌人，一同坠入了那冰冷刺骨、正在被血与火染红的西湖冰窟之中！
“降你娘——！” 这是他留在人间的最后嘶吼，在冰窟中激起空洞的回响。
冰面上，那面残破的“善”字旗，失去了旗杆的支撑，如同折翼的蝴蝶，缓缓飘落，最终盖在柳文轩拄剑跪地的身影之上。旗面上那个模糊的“善”字，被柳文轩肩头涌出的热血迅速浸透、晕染开，如同开在雪地里的最后一朵残梅。
苏漾伏在雷峰塔基塌陷的冰冷洞口边缘，半个身子悬在寒风中。地底深处传来的恐怖爆炸冲击波已经平息，只余下大地沉闷的余颤。她的右手，那本熔金与血肉粘连的账册，因为刚才剧烈的震动和身体的扑出，边缘又撕裂开一些。冰冷的空气灌入伤口，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却也带来一丝诡异的清醒。
她眼睁睁看着湖心那艘旗舰与蒙军帅舰同归于尽，看着那焚天的火凤凰照亮地狱，看着断桥上最后的抵抗在箭雨中凋零……无边的冰冷和窒息感攫住了她，仿佛自己也正沉向那血色的冰湖深处。
就在这时，一滴温热的液体，从她肩头被碎石划破的伤口渗出，沿着手臂蜿蜒流下，恰好滴落在怀中那本摊开的、封面熔金与血肉模糊交织的账册内页上。
那页纸上，赫然盖着一方清晰的朱砂大印——枢密院佥押！
猩红的血珠，不偏不倚，正正滴落在那方象征着南宋最高军事机构权威、也象征着通敌卖国铁证的朱红印纹之上！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响。
在苏漾呆滞的目光注视下，那滴滚烫的肩血，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渗透了印泥和纸张。那方鲜红的“枢密院佥押”印纹，竟如同被投入沸水的冰雪，边缘开始迅速模糊、溶解、消褪！朱红的颜色被鲜血晕染、稀释，化作一缕缕淡粉色的血水，沿着纸张焦黑的纤维脉络蔓延开去，最终彻底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被血水浸润的、边缘焦黑的空白。
象征着权力、阴谋和无数牺牲的印痕，竟被一滴凡人的热血，如此轻易地抹去了痕迹。
苏漾茫然地抬起头，目光空洞地望向冰面。
湖心那焚天的烈焰正在缓缓下沉、熄灭，巨大的残骸冒着滚滚黑烟，如同两座新起的坟墓。冰面上倒映着这地狱般的景象，扭曲、晃动，如同破碎的镜子。
一滴冰冷的水珠，不知是融化的雪水，还是她眼中再也无法承载的泪水，从她低垂的眼睫上坠落。
嗒。
那滴水珠，轻轻滴落在她面前一小块未被血污覆盖的、光洁如镜的冰面上。
小小的涟漪，无声地荡漾开去。
在那一圈圈扩散的涟漪中央，冰面之下，一滴尚未完全凝结的、来自断桥方向的暗红色血珠，正缓缓悬浮着。
水滴落下的震动，仿佛触动了某种无形的机关。
那滴悬浮的暗红血珠，在冰面之下，在涟漪的中心，竟无声地、缓缓地……绽放了！
如同一朵骤然盛开的、妖异而凄美的——血色红莲！
莲瓣舒展，脉络清晰，在冰面下折射着远处将熄的火焰余晖，散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死亡般的美。
而在那朵血莲的莲心深处，冰晶的折射与光线的扭曲，竟隐隐约约映照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是一个空荡荡的、沾染着血污和冰碴的……剑鞘的轮廓！
正是柳文轩拄着的那柄断剑，遗落在血冰之中的另一半空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