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
寒鸦的嘶鸣,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盘旋不去,如同为这片死地吟唱的挽歌。它们漆黑的翅尖掠过断桥上空,猩红的眼珠冰冷地记录着最后的凝固。
断桥,已成一座巨大的、由血肉和冰凌浇筑的坟茔。宋人的玄甲与布衣,蒙军的皮袄与铁胄,在极寒中相互冻结、嵌合,不分彼此,形成一道狰狞而沉默的尸骸堤坝。冰层下渗出的暗红,如同大地无法愈合的疮口。
尸垒的最高处,一柄断剑深深插入冻结的血冰,剑身兀自嗡鸣,仿佛主人不屈的魂灵仍在咆哮。断裂的剑穗在凛冽的寒风中无力地飘荡,穗子上,半块撕裂的玄色臂章被冻得硬挺,上面一个残缺却依旧清晰的“柳”字,在残阳的余烬和雪沫的反射下,刺目惊心。
冰封的护城河入口,浑浊的冰水裹挟着残木碎甲缓缓流淌。一顶被烈焰烧灼得焦黑变形、边缘翻卷的头盔,正随着水流无助地漂浮、旋转。头盔顶部象征将领的铜质尖顶已然断裂,唯有几片尚未完全剥落的甲片,在冰冷的河水中偶尔折射出一点微弱、如同寒月般凄清的光,映照着周围漂浮的、更多不知名的破碎躯骸。
风,卷着灰烬和血腥,呜咽着穿过断桥的残骸。
苏漾独跪在桥心一处尚未被血污完全覆盖的冰面上。刺骨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裤,早已麻木了她的双腿。她低着头,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水和血污凝结的脸颊上。右手,那本熔金与血肉粘连的账册,依旧沉重地坠在胸口,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牵扯着掌心撕裂般的剧痛。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资格停留。
她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颤抖着抓住自己早已褴褛不堪、沾满泥泞和血渍的衣襟下摆。布帛撕裂的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她咬着牙,用牙齿配合左手,将撕下的布条一圈一圈,紧紧缠绕在那本滚烫与冰冷交织、封面熔金与血肉模糊的账册,以及里面夹着的、谏君血疏那烧焦的边角上。动作笨拙而艰难,布条很快被伤口渗出的血水和熔化的金液浸透,变得黏腻沉重。
这团包裹着最后真相、浸透了无数生命与血泪的布团,被她用布条死死系紧,牢牢绑缚在胸前,紧贴着心脏的位置。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柳婻青绣制香囊时指尖的温度,烙印着阿鲁憨厚而坚定的眼神,回响着周御史掷地有声的谏言,感受着李将军塞给她火药筒时那决绝的力道,以及……柳文轩拄着断剑、血染冰碴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呜——呜——呜——!!!
低沉、雄浑、带着无匹压迫感的号角声,如同来自地狱的召唤,骤然从临安城的方向压顶而来!那是蒙军总攻的号角!声音穿透风雪,震得冰面都在微微颤抖!
苏漾猛地抬头!
只见临安城那曾经繁华巍峨的轮廓,此刻完全笼罩在滚滚浓烟和冲天烈焰之中,如同巨兽垂死的哀嚎。而城外的天空,骤然暗了下来!不是乌云,不是夜幕!
是箭!
遮天蔽日的箭云!成千上万支利箭,被强弓硬弩抛射向高空,在最高点形成一个巨大的、死亡的弧形穹顶,然后带着刺破空气的厉啸,如同倾盆而下的钢铁暴雨,朝着断桥、朝着西湖冰面、朝着这座人间地狱最后的幸存角落——覆盖而下!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每一寸空间!
不能再等了!
苏漾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她甚至没有去看一眼那足以撕裂苍穹的箭雨,目光死死锁定了前方不远处,冰层相对薄弱、靠近雷峰塔基的一处水域!那里,冰面下倒映着雷峰塔扭曲的塔影——正是她当初穿越而来、意识沉沦的起点!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冰冷刺肺,带着浓重的硝烟和血腥。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撑起早已冻僵麻木的双腿,朝着那片水域,朝着那冰面下扭曲的塔影,纵身跃去!
身体离开冰面的瞬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她下坠的身躯。她能清晰地看到头顶那片死亡的箭云,如同黑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闪烁着寒光的箭簇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仿佛钝器凿入朽木的声响,在她耳边炸开!右胸靠近肩胛的位置,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冰冷与滚烫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巨大的冲击力让她在空中猛地一滞,下坠的轨迹被硬生生改变!
一支粗如拇指、带着倒刺的蒙军狼牙重箭,狠狠贯穿了她的右胸!箭头带着淋漓的鲜血和破碎的衣料,从她胸前透出半尺有余!箭尾的翎羽兀自剧烈地颤动着!猩红的血珠在冰冷的空气中划出一道凄艳的弧线。
剧痛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全身!眼前猛地一黑,所有的声音——箭矢的呼啸、风雪的呜咽、远处的厮杀、乃至自己的心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绝对的、死寂的黑暗。
砰!
身体重重砸入冰面破碎的湖水中!刺骨的寒意如同亿万根钢针,瞬间刺透皮肉,扎入骨髓!冰冷的湖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灌入鼻腔、口腔,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淤泥的腥气,呛得她意识一片空白。
胸口的箭伤在冰冷湖水的刺激下,爆发出更加撕裂的痛楚,温热的血液从贯穿的伤口汩汩涌出,迅速在冰冷的湖水中晕染开一团浓稠的、不断扩散的暗红血雾。那血雾如同活物般下沉、弥漫、舞动,在幽暗的水中勾勒出妖异的轨迹。
墨色的长发在冰冷的水流中无声散开,如同绝望的水草,缠绕着她苍白失血的脸颊。厚重的冬衣吸饱了水,裹挟着她,向着那幽暗的深处缓缓沉坠。怀中,那紧紧绑缚在胸前的布团,因为入水的冲击和身体的翻滚,松脱了一角。那本凝聚了所有牺牲与执念的《莺啼集》童谣册,从布团的缝隙中滑落出来。焦黑的册页在冰冷的湖水中迅速吸水、膨胀、变得沉重无比。它没有随波逐流,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径直朝着湖底那片最幽暗、最深邃的、被血雾笼罩的塔影中心,缓缓地、无声地沉坠下去。像一块黑色的墓碑,投向永恒的黑暗深渊。
窒息感如同铁箍般扼紧了咽喉,冰冷的湖水无情地挤压着肺腑。意识如同风中残烛,在剧痛与极寒中飘摇,迅速沉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暖流。
寒冷消失了,剧痛消失了,冰冷的湖水消失了。
眼前骤然亮起柔和的光,带着春日暖阳的温度。
她站在一条熟悉的青石板路上,两旁是喧闹的临安市集,叫卖声、嬉笑声、丝竹声交织成一片奇异的安宁。空气里弥漫着刚出炉的胡饼香气和若有若无的柳叶清香,一切都鲜活得不真实。
“苏娘子!看俺这新打的齿轮斧!保管比那些绣花针好使!” 一个洪亮憨厚的声音响起。苏漾转过头,看见阿鲁扛着一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巨大斧头,斧面上精巧的齿轮缓缓转动,他脸上带着憨厚而自豪的笑容,额角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身上连半点血污也无。
“苏姐姐!苏姐姐!我的花灯好看吗?是柳姐姐教我扎的!” 清脆如银铃的女童声在身边响起。莺儿,那个在锦绣坊外怯生生唱童谣的小女孩,此刻正捧着一盏精巧的莲花灯,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粉嫩的脸颊上洋溢着无忧无虑的快乐。
“苏娘子!您看这新织的‘西湖烟雨’缎,可还使得?” 一个熟悉又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传来。小莲!她穿着一身干净的藕荷色衫裙,梳着双丫髻,脸颊红扑扑的,手里捧着一匹流光溢彩的丝绸,正是当初苏漾改良织机后织出的第一匹贡缎。小莲的眼睛亮亮的,充满了纯粹的喜悦和对未来的憧憬,仿佛锦绣坊那场焚天大火从未发生。
“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熟悉的、带着江南水韵的童谣旋律轻柔地飘荡过来,正是那首《西湖柳》。莺儿欢快地哼唱着,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花灯在她手中轻轻摇晃。
一个沉稳的身影挡在了她面前,挡住了些许阳光。李将军穿着整洁的常服,脸上没有硝烟,没有血迹,只有温和的笑意。他伸出手,掌心托着一个素雅的青色香囊,香囊上绣着两枝缠绕的柳条,柳叶间水波荡漾,正是当初军需香囊的样式。“拿着,” 他的声音平和而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盼它真能护国,也护你平安。”
光影流转,市集的喧嚣淡去。柳文轩的身影出现在几步之外。他不再是那个拄着断剑、血染冰碴的末路将军。他穿着一身干净的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正低着头,用一块素白的软布,专注而温柔地擦拭着手中一柄寒光凛冽、完好无损的长剑。剑穗在他指间轻轻晃动,那枚“柳”字臂章清晰而完整。察觉到苏漾的目光,他抬起头,嘴角勾起一丝熟悉的、略带不羁却无比温暖的笑意,冲她微微颔首。
最后,所有的光影和声音都温柔地退去,如同潮水般缓缓平息,只留下一片静谧的、如同月华般流淌的清辉。这清辉纯净得不染尘埃,带着一种洗涤灵魂的安宁。
清辉的中心,一个身影缓缓浮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亮。
柳婻青。
她穿着初见时那身青碧色绣银柳叶纹的褙子,衣袂无风自动,仿佛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光晕里。墨发如云,只用一支简单的、温润剔透的白玉柳叶簪松松挽着,簪尖一点微光流转。脸上没有火场的烟灰,没有绝望的泪痕,肌肤莹润如同上好的白瓷,透着一种近乎透明的、非人间的宁静与美好。她的眼眸清澈得如同倒映着星光的西湖水,深邃而温柔,里面盛满了跨越时空的思念与了然,深深地、一瞬不瞬地凝望着沉沦水中的苏漾。
她的唇角,噙着一抹温柔得令人心碎的浅笑,那笑容仿佛能融化世间所有的寒冰与绝望。
她轻轻地、轻轻地哼起一首歌谣,那旋律苏漾无比熟悉,是《莺啼集》里最简单、也最温暖的那一首摇篮曲,是她们在无数个挑灯夜话、筹划未来的静谧夜晚,柳婻青常在她疲惫时哼唱的调子。轻柔的哼唱声,如同春夜里最温柔的晚风,带着抚平一切伤痕的力量,穿透冰冷的湖水,穿透死亡的黑暗,清晰地、直接地响在苏漾濒临湮灭的意识最深处。
她朝着深水中不断下沉的苏漾,缓缓地、坚定地伸出了手。纤细如玉的手指,在纯净的清辉中仿佛由月光凝结而成,指尖萦绕着点点柔和的光尘。那伸出的姿态,带着一种神圣的、不容置疑的邀请与救赎。
她的声音,如同春风吹过新抽的柳梢,带着穿越七百载光阴的温柔与笃定,清晰地、如同耳语般,却又无比宏大地响彻在苏漾的灵魂之中:
“苏漾……”
“莫怕……”
“我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