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吞噬着苏漾残存的意识,沉重如铅。剧痛从贯穿右胸的箭伤蔓延,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泵出温热的血,在幽暗的水中晕开缕缕猩红,如同绝望的墨滴在宣纸上洇散。窒息感如同铁钳扼住咽喉,肺腑灼烧,冰冷刺骨的湖水贪婪地吮吸着她最后的体温。她向着湖底那片被血雾笼罩的、扭曲的雷峰塔影,缓缓沉坠。墨色的长发在水中散开,缠绕着苍白失血的脸颊,厚重的冬衣吸饱了水,成为拖向深渊的锚。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湮灭于黑暗的前一瞬,怀中那团紧紧绑缚的布包,因为沉水的冲击和身体的翻滚,终于彻底松脱。一本边缘焦黑、被湖水浸透的《莺啼集》童谣册,率先滑出,无声无息地沉向更深的幽暗。
紧接着,一点温润的白光,从她襟口滑落。
是那支羊脂玉柳叶断簪。
它在冰冷浑浊的湖水中,划过一道微弱却固执的光痕。断口处曾经被柳婻青的血浸染,又在锦绣坊大火中熏染了烟尘,此刻,那温润的玉质在幽暗的水中,竟显得格外莹洁。就在它脱离苏漾身体的刹那,一卷被紧紧塞在空心簪管内的、极细小的素绢,被水流轻轻带出,缓缓舒展开来。
素绢上,是干涸发黑的字迹,以血为墨,力透绢背,只有四个字:
证沉冤雪
柳婻青的绝笔!
这卷承载着至死未泯的执念与控诉的血书,在冰冷的湖水中如同一片轻盈的柳絮,竟违背了水流的沉坠之力,带着一种奇异而悲怆的意志,逆着苏漾下沉的方向,缓缓地、无声地向上飘浮而去!微弱的光线穿透水面,落在素绢上,那“证沉冤雪”四个血字,在粼粼水光中仿佛燃烧起来,如同在幽冥深处点亮的最后一盏孤灯。
与此同时,那支失去了血书的羊脂玉断簪,仿佛卸下了最后的使命,不再有丝毫留恋,加速朝着湖底那片最幽暗的、被血雾和塔影笼罩的深渊,直直地沉坠下去。它的温润光泽迅速被黑暗吞噬。
那卷逆流上浮的血书素绢,飘飘荡荡,如同被无形的手牵引,最终触碰到了一小片靠近冰层底部的、刚刚萌发出的、嫩黄纤细的芦苇新芽。那苇芽脆弱而倔强,在冰水交界的寒冷中探出头颅。素绢轻柔地覆盖在嫩芽之上,如同为这微小的新生盖上了一层沉重的、以血写就的祭文。
冰冷的湖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淤泥气息,终于彻底灌满了苏漾的口鼻,淹没了她最后一丝微弱的挣扎。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彻底坠入无边的虚无。她下沉的身体,就在那血书覆盖的苇芽附近,被幽暗的湖水温柔又无情地吞没,只留下几串细碎的气泡,浮向那遥不可及的水面天光。
嘎——嘎——
几只盘旋在西湖上空的寒鸦,被湖心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和随后燃起的火光吸引,扑打着翅膀,飞向更高的天空,用那冰冷猩红的眼珠,俯瞰着这片炼狱般的战场。
在乌鸦的视野中:
雷峰塔依旧沉默矗立,但塔基附近的地面一片狼藉,巨大的冲击波将泥土和积雪掀飞,露出深色的冻土。塔后的孤山方向,一片枯槁的、早已失去生机的树林,此刻却被从地底喷涌而出的、带着硝磺气息的暗火悄然引燃!火舌起初只是星星点点,在枯枝败叶间游走,但借着凛冽的北风,迅速连成一片,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形成一道横亘在孤山与临安城之间的、燃烧的火墙!浓烟滚滚,遮天蔽日。一支正准备绕过西湖、从侧翼包抄屠戮临安城南区域的蒙军铁骑,被这突如其来的烈焰屏障硬生生阻断了去路!战马在火光和浓烟前惊恐嘶鸣,骑兵勒紧缰绳,焦躁地原地打转,望着那片吞噬一切的火海,无可奈何。
而在更广阔的西湖冰面上,爆炸的冲击波和持续的战斗早已将厚厚的冰层撕扯得支离破碎。巨大的裂缝如同蛛网蔓延,浑浊的湖水混合着猩红的血浆,从裂缝中涌出,在冰面上肆意流淌、冻结,形成一片片妖异而恐怖的冰血沼泽。几块巨大的浮冰载着燃烧的船只残骸、断裂的兵器和冻结的尸体,在血水与碎冰混杂的湖面上缓缓漂浮、碰撞。其中一块较大的浮冰上,赫然搁浅着一顶焦黑变形、边缘翻卷的头盔——正是之前漂浮在护城河入口的李将军战盔。头盔旁边,是一截同样焦黑、粗大的桅杆残骸。浮冰随着水流,正缓慢地、无可挽回地漂向通往钱塘江的出水口,如同载着未竟的忠魂,漂向更加浩瀚却也更加未知的毁灭之海。
湖心深处,那支失去了血书的羊脂玉断簪,在幽暗的水流中无声地坠落。它穿过漂浮的尘埃、细碎的水草和缓缓沉降的灰烬,最终,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精准,断口朝下,“叮”的一声轻响,卡进了一处湖底岩石的狭窄缝隙中。温润的玉质在淤泥和黑暗中,依旧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莹白光泽,如同沉入深渊的星屑。
就在断簪卡入石缝的同一瞬间,那卷覆盖在嫩黄苇芽之上的血书素绢——“证沉冤雪”——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呼应,轻轻颤动了一下。冰冷的湖水温柔地拥抱着它,也拥抱着那株承载着沉重血誓的新芽。细小的气泡从苇芽根部缓缓升起,如同无声的叹息。
水波,在爆炸的余韵和寒风的吹拂下,轻轻荡漾开来。
湖底的景象随着水波晃动、扭曲、变形。
那卡在石缝中的羊脂玉断簪的莹白微光,那覆盖着血书、在冰水交界处轻轻摇曳的苇芽嫩黄,那湖面上燃烧孤山的冲天烈焰投下的跳动的赤红光影,那漂浮的焦黑头盔折射的凄冷月华……所有南宋末世的光与影、血与火、绝望与微光,都在水波的荡漾中渐渐模糊、交融、褪色……
水波的倒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擦拭。
狰狞的战场、血色的冰湖、燃烧的山林……一点点淡去,如同被水洗去的古画墨痕。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柔和、稳定、散发着无菌消毒水气味的……纯白光芒。
那光芒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稳定。
最终,定格为一盏镶嵌在洁白平整天花板上的、散发着恒定冷光的——现代病房顶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