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馨提示：本卷上半部分搭配《兰亭序》阅读。
心电监护仪的尖啸撕裂了病房的寂静。每一次急促的蜂鸣都像一支淬毒的冷箭，精准地钉入苏漾刚刚复苏的意识深处。她猛地睁开眼，视线被一片刺目的白灼烧得模糊不清，唯有那跳跃在屏幕上的绿色曲线，带着一种残酷的韵律，在她涣散的瞳孔里疯狂舞动。那曲线峰谷的剧烈震颤，竟诡异地与记忆中临安城最后那场焚天烈焰翻涌吞噬的节奏严丝合缝——火舌舔舐着雕梁画栋，锦绣坊在噼啪爆裂声中轰然倾颓，浓烟遮蔽了残月……右胸骤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那支冰冷的蒙军狼牙箭矢还深深楔在骨缝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灵魂深处的毒蛇噬咬。她无意识地蜷缩，右手死死按住那片虚无的伤口，指尖下的病号服被冷汗浸透。左掌心，一道新鲜的、边缘泛着血丝的擦伤正隐隐作痛，那是湖底冰冷石棱留给七百年后这具躯体的、来自另一个时空的烙印。
冰冷的液体沿着透明的细管，一滴，一滴，坠入她手背蜿蜒的青色血管。那规律的滴答声，在苏漾混沌的听觉里，渐渐扭曲、放大，变成了西湖严冬冰层在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呻吟——咔嚓！是冰面绽开蛛网般裂痕的绝望嘶鸣，紧接着是冰冷浑浊的湖水裹挟着血腥气，瞬间灌入口鼻的窒息。消毒水刺鼻的气味顽固地占据着空气，却总在某个恍惚的间隙，被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焦糊味与铁锈般的腥甜覆盖，那是焚烧殆尽的木头和被血浸透的泥土混合成的、属于末日临安的气息。惨白的顶灯光线投在对面空荡的墙壁上，光斑游移不定，恍惚间竟晕染开一片片猩红，边缘模糊，如同沉入湖底时，视野里最后铺展的、被鲜血染透的莲花倒影，无声地盛放、凋零。
一阵尖锐的眩晕袭来，镇痛泵启动的微鸣像是开启了地狱的闸门。不是连贯的画面，而是破碎的、带着滚烫烙印的感官碎片，蛮横地切割着她的神经：怀中那本浸透了柳婻青最后嘱托的账册，在义军首领决绝掷入的篝火中瞬间蜷曲、焦黑，滚烫的羊皮封面熔化成粘稠的金色浆液，死死黏在臂弯的皮肉上，发出“滋滋”的哀鸣，灼痛感穿透时空烙印在灵魂深处；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里，一个嘶哑到变调、却带着玉石俱焚般决绝的吼声破空而来——“退者非汉人！”，那是柳文轩拄着断剑，在乱军丛中发出的最后咆哮，声波的震荡竟引得身旁的心电监护仪发出危险的嗡鸣；喉头猛地一紧，冰冷腥涩的液体疯狂倒灌，西湖的血水混着淤泥特有的腐臭，还有被连根拔起的芦苇根茎断裂处渗出的清苦汁液，一股脑地呛入肺腑，让她在病床上剧烈地呛咳起来。
“别动！别抓伤口！” 护士焦急的声音和带着薄茧的手及时按住了她无意识抓向胸前“箭创”位置的手腕。那真实的触感短暂地将她从感官的炼狱里拽回。
主治医师推门进来，翻动着手中的病历夹，目光扫过监护仪上尚未平复的曲线，随口问道：“抢救的时候，你一直在重复念叨四个字——‘证沉冤雪’。是什么重要的密码或者暗号吗？” 苏漾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无形的冰锥刺中，浑身血液瞬间冻结。这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她记忆最深处——那是柳婻青在锦绣坊火海冲天之际，蘸着自己指尖血，匆匆写在那方撕下的裙裾素绢上的绝笔！怎么会……怎么可能出现在七百年后一个陌生医生的口中？
一旁年轻的实习护士没察觉到她瞬间的僵硬，一边调整输液管的速度，一边带着几分天真的好奇插话道：“王医生，这算不算古书里说的‘离魂症’啊？《夷坚志》里不是老写打仗的人死了，魂魄还惦记着生前的事，在旧战场上喊口号嘛！”她语调轻松，试图冲淡病房里凝重的气氛。
王医生闻言，推了推眼镜，露出职业性的、带着一丝学究气的微笑：“《夷坚志·丙卷》确实有类似记载，‘士卒战殁，魂呼旧誓’，古人解释为执念过深导致的癔症。现代医学看，就是严重创伤应激下的意识混乱。” 实习护士的科普和医生的专业引证，像一层无形的、冰冷的玻璃罩子，将苏漾与周遭彻底隔开。他们谈论的是“病症”，而她胸腔里奔涌的，是真实滚烫过、又被血与火彻底浇灭的“历史”。那份深入骨髓的孤绝和无言的悲怆，在消毒水弥漫的空间里无声弥漫。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嘀嗒声和苏漾压抑的喘息。胸口的幻痛和脑中翻腾的记忆碎片让她几近窒息。她猛地拔掉手背的针头，不顾渗出的血珠，踉跄着扑向紧闭的窗户，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初冬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像无数冰冷的针，刺透单薄的病号服。
一片焦枯蜷曲的柳叶，被狂风卷着，打着旋儿，不偏不倚地撞进她摊开的掌心。枯叶轻若无物，边缘早已被风霜蚀得残破不堪。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叶面粗糙的脉络——就在触碰的刹那，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熟悉的灼热感猛地沿着指尖窜起！这感觉……与抚摸那支羊脂玉断簪裂口时的悸动一模一样！她颤抖着捏住那片枯叶，借着窗外路灯昏黄的光，凑到眼前。
叶脉上那几道深深刻入的、仿佛被无形巨力撕裂的纹路，如同匠人用最精细的刻刀镌下的伤疤。那蜿蜒的走向，那末端决绝的断口，竟与她脑海中清晰烙印的、柳婻青赠予又被命运折断的那支柳叶簪的裂痕，分毫不差！
指尖顺着那枯叶上熟悉的裂痕缓缓滑过，灵魂深处那持续不断的、被狼牙箭贯穿的冰冷幻痛，竟在瞬间被一股更原始、更暴烈的灼烧感所取代——仿佛锦绣坊焚天的烈焰跨越时空舔舐而来，要将她连同这片枯叶一同焚为灰烬。就在这烈焰焚身的幻痛几乎让她失声的刹那，一股莫名的力量驱使她，将这片承载着无尽痛楚与思念的枯叶轻轻翻转。
枯叶背面，紧贴着叶柄的残破处，几行细小到几乎被尘埃掩盖的墨色字迹，如同黑暗中的萤火，骤然撞入她的眼帘。那墨色极淡，带着岁月侵蚀的斑驳，却依旧能辨认出是一种独特的、娟秀中透着骨力的笔锋。那字迹，曾无数次出现在锦绣坊新绘的花样稿上，出现在深夜灯下写给李将军的密信末尾，出现在……那方染血的素绢绝笔之上。
是柳婻青的笔迹！
那残存的几行，依稀可辨：
“…金鳞烬，空波漾…”
寒风卷起枯叶，在她沾着血珠的掌心边缘微微颤动，如同濒死的蝶翼。窗外的夜，深不见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