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稀薄，带着初冬特有的清冷，艰难地穿过窗棂，落在苏漾摊开的掌心。那片焦枯蜷曲的柳叶，静卧在她缠着纱布的左手中央，像一块凝固了七百年的炭。她右手紧握着一枚护士借给她的放大镜，冰凉的金属圈压着眼眶，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得近乎贪婪，一寸寸逡巡着叶背那几行淡到几乎消逝的墨痕。
放大镜的圆光斑聚焦在“金鳞烬”的“烬”字末笔。那向下捺出的笔锋，在行将收尾处，有一个微不可察却又无比熟悉的顿挫——仿佛书写者运笔至此，心绪激荡，腕力不自觉地加重、凝滞，留下一个微小的墨点，又迅疾提起。这独特的顿挫，如同烙印在苏漾记忆最深处的印记。她仿佛又置身于那间光线朦胧的女工学堂，柳婻青执笔立于案前，素手轻悬，对着围拢的绣娘们温言讲解：“…落笔如织锦引线，心要静，力要匀，唯此处顿笔，需藏住心尖一点意难平…” 那时，柳婻青示范写下的“心”字，末笔正是这般带着隐忍力量的顿挫！放大镜下的墨痕微微晕开，在枯叶脆弱的纤维上，这细微的顿挫如同跨越时空的指纹，带着故人的体温，狠狠撞进苏漾眼底。
“苏小姐，还在研究这片叶子？” 神经科主任不知何时站在了床边，声音平静无波，带着职业性的温和疏离。他瞥了一眼放大镜下焦黑的叶脉，“创伤后的记忆重构是非常奇妙的。大脑为了保护自己，会把最深刻的恐惧、最强烈的执念，投射到现实中的任何微小线索上，赋予它们本不存在的意义。细节，往往是最先被扭曲的部分。” 他的话语像一层薄霜，覆盖在苏漾刚刚燃起的微光上。晨光穿过柳叶边缘几个被虫蛀蚀的小孔，在洁白的病历本上投下数个细碎而锐利的光斑，形状竟酷似冰冷的蒙军箭簇，无声地指向她。
查房的老教授被主任的话吸引过来，他鹤发童颜，戴着老花镜，身上带着一股旧书特有的樟脑和尘埃混合的气息。听闻“离魂症”的讨论，他抚着银须，眼中掠过一丝对古史的追忆：“离魂之说，古已有之。《宋史·五行志》里倒是记了一桩奇事，嘉定年间，临安城大火，焚毁民居无数。灾后，有妇人夜夜哭诉于其夫梦中，言己葬身火海，有冤难申。时人皆惊，谓之‘烬魂鸣’。此事还被当作灾异征兆，记录在案呢。”
“嘉定年间？” 苏漾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老教授，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妇人…那被焚的女子…是否…姓柳？”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纱布里，那片焦叶的棱角硌着皮肉。
老教授推了推老花镜，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随即缓缓摇头：“正史煌煌，记载的是天命灾异，是帝王将相的得失功过。至于尘埃里被烧焦的姓名…谁又记得？谁又屑于去记？” 他的语调带着阅尽沧桑的苍凉，像一块沉重的石碑砸落，“历史只记得王侯冠冕上的明珠，谁管那明珠下碾作齑粉的枯骨？”
“我管。”
苏漾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斩钉截铁地截断了老教授的叹息。她摊开掌心，那片承载着跨越时空笔迹的焦枯柳叶，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如同无声的控诉，也如同唯一的信物。病房里有一瞬间的寂静，空气凝滞。主任微微蹙眉，老教授则深深地看了苏漾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
接下来的流程如同机械运转。她被推去做更详尽的CT扫描，冰冷的仪器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来自深渊的叹息。幽闭的空间里，巨大的环形结构缓缓旋转，发出规律而单调的声响。苏漾躺在平台上，闭着眼，那片焦枯的柳叶被小心地放置在她胸口的位置，紧贴着单薄的病号服。她能感觉到叶片的脆弱和冰冷，像一块来自遥远过去的寒冰。
当扫描结束，技师对着屏幕上呈现的图像皱紧了眉头，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发出疑惑的嘀咕：“奇怪…这个低密度区域的成像纹路…怎么看着像…像某种有规律的刻痕？还有这些高亮的小点…不像是组织钙化或者金属异物…倒像是…某种附着在叶片上的特殊…污染物？” 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不确定。
苏漾的心猛地一跳。她不顾仪器的束缚和护士的阻拦，猛地坐起身，一把抓过技师手中刚打印出来的热敏胶片。那上面，她身体的骨骼影像模糊一片，但在胸腔心脏对应的位置，那片柳叶的扫描图被清晰地放大。焦黑的叶脉，在冰冷的蓝灰色成像图上，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惊的、异常清晰的碳化纹路。那纹路盘曲虬结，看似杂乱无章，但苏漾只看了一眼，浑身的血液便瞬间冲上头顶——那分明是一株被火焰扭曲、焚烧的柳枝形态！而那柳枝主干分叉的节点，几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螺旋纹路，与她脑海中清晰烙印的、雷峰塔地宫深处那道沉重青铜门上的柳枝状密码锁的匙孔纹饰，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给我！” 她几乎是抢过那张扫描图，踉跄着冲向病房那扇透进天光的窗户。她用尽力气推开玻璃窗，初冬正午惨白却强烈的日光倾泻而下，毫无遮拦地照射在手中的热敏胶片上。
奇迹发生了。
在炽烈阳光的穿透下，扫描图上那些代表柳叶焦痕的碳化区域，竟隐隐泛出一种深沉内敛的、绝非自然形成的暗金色泽！那光泽微弱却真实存在，如同被深埋地底、千年不腐的黄金，在重见天日的一刹那，于阳光中泄露出一丝它沉睡的华光。这暗金的光泽，瞬间击穿了苏漾所有的防线——那是贡缎！是她们耗尽心血，在锦绣坊的织机上，用金线在“西湖烟雨”缎上偷偷绣下残柳纹样的暗金光泽！是招致了宦官阴冷审视，最终成为“逾制”罪证的金色！
巨大的冲击让她站立不稳，背靠着冰冷的窗框缓缓滑坐在地。阳光刺目，她紧紧攥着那张在日光下显现神迹的胶片，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低下头，视线重新落回掌心那片真实的焦枯柳叶上，落在那几行淡墨书写的残谱上。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攫住了她。
她伸出颤抖的食指，蘸了蘸自己左掌心那道新鲜擦伤边缘渗出的、微带温热的一小滴血珠。血珠殷红，在她指尖凝聚。然后，她屏住呼吸，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虔诚，小心翼翼地将那滴混合着她与南宋伤痕的血，轻轻涂抹在柳叶背面那几行墨色的童谣残谱之上。
血珠接触到焦枯叶面和淡墨字迹的刹那，仿佛触动了某个沉睡的古老契约。那原本几乎要湮灭在尘埃里的墨迹，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唤醒，骤然变得清晰、饱满！更令人惊骇的是，在“青枝化烬终不悔，惟漾碧波…”这行字迹的下方，原本空无一物、被火焰灼烧出一个不规则空洞的地方，竟随着血水的浸润，缓缓浮现出两个清晰的朱砂圈痕！
一个圈在“青”字上。
一个圈在“漾”字上。
朱砂的色泽鲜艳如血，饱满欲滴，带着一种穿越时空的、惊心动魄的灼热感，死死地圈住了那两个名字——柳婻靑的“靑”（青），苏漾的“漾”！而“碧波”二字之后，叶面恰好被火焰灼穿，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黑洞，仿佛命运最终的残忍留白。
一滴未能被叶面完全吸收的血水，沿着叶脉的沟壑，缓缓地、蜿蜒地，流过了那个被朱砂圈住的“漾”字。血水在干枯的叶面上艰难爬行，拖曳出一道深红湿润的轨迹，最终从叶尖悄然滴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晕开一小点暗红的水痕。
那轨迹的形状，像极了西湖冬日，融化冰雪的泪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