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方志馆的阅览室,深藏在层层书架与恒温恒湿设备的幽静之中。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纸张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淡淡霉味的沉重气息。苏漾坐在老式胶片阅读器前,幽蓝的光映着她苍白的脸,机器内部齿轮转动发出单调的沙沙声,像是时间本身在缓慢地碾磨。她的手指冰冷,微微颤抖着,操纵旋钮,一帧帧翻阅着《咸淳临安志》的微缩胶片。泛黄的影像在屏幕上流动,那些蝇头小楷记载着临安城的坊市变迁、河道疏浚、祥瑞灾异。一行行冰冷的文字滑过,如同冰冷的河水冲刷着河床,试图带走所有关于那个烈火焚城之夜的痕迹。
旋钮停住了。
屏幕的光定格在某一页的边缘角落。一行细小到几乎被忽略的墨字,像一根淬毒的冰针,猝不及防地刺入她的瞳孔:
“宝祐六年冬,柳氏女婻青性烈,焚于市。”
没有地点,没有缘由,没有前因后果。只有这八个字,带着史官冰冷的刀笔,宣告了一个生命、一段抗争、一场惊天冤屈的最终归宿,如同碾死一只微不足道的虫豸。机器的沙沙声在苏漾耳中骤然放大,变成了蒙军铁蹄踏碎临安青石板路的轰鸣,变成了乱箭撕裂空气的尖啸。胶片幽蓝的光线投射在她摊开的手背上,光影晃动,竟诡异地交错成箭矢飞掠而过的阴影。鼻尖萦绕的古籍霉味里,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气再次升腾,顽固地钻进她的意识深处,带着锦绣坊冲天烈焰的灼热和毁灭的气息。
“找到了?”戴着老花镜的馆员踱过来,瞥了一眼屏幕,发出一声见惯沧桑的叹息,“唉,能留下个名姓和‘焚于市’三个字,就算不错了。你想想岳武穆,精忠报国,千古奇冤,在那煌煌正史里,也不过是冷冰冰的‘赐死’二字罢了。尘埃里的名字,能沾上一点墨迹,已是万幸。” 他的话语像一层更厚的冰霜,覆盖在苏漾已经冻结的心上。
“苏小姐?”一个压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那位头发花白、面容和善的副馆长。他左右看看,迅速将一本薄薄的、封面无字的线装册子塞进苏漾手中,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这个…或许对你有用。馆里收的,民初抄本,来源…不太正,你悄悄看。” 他匆匆说完,便若无其事地走开了,留下苏漾指尖发颤地捧着那册子。纸张是陈旧的土黄色,触手绵软脆弱,仿佛一用力就会化为齑粉。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翻开。
泛黄的内页上,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笔触粗犷却饱含悲愤的墨画。画中烈焰冲天,吞噬着一座精致的楼阁。火光最炽烈处,一个女子身影清晰,她并非蜷缩哀嚎,而是昂首挺立,长发在热浪中狂舞,一只手臂高高扬起,手中紧握着一支细长的簪子,簪头似乎是一点莹白。她像是在烈焰中舞蹈,又像是在向苍穹发出最后的控诉。画旁题着一行同样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小字:“妓妾悬梁愧降臣,烈女焚身笑鸦卫!” 字字如刀,直刺人心。
苏漾的指腹不受控制地抚上那“笑鸦卫”三个字。粗糙的纸面摩擦着皮肤,那触感竟瞬间与记忆中某个滚烫的烙印重合——是柳文轩!在那场惨烈的临安城头保卫战最后,他玄色的甲胄被蒙军的火箭点燃,铁片烧得通红,扭曲变形,他拄着断剑,在烈焰与浓烟中发出最后的咆哮,甲叶上残留的冰冷与灼热交织的触感,此刻竟透过泛黄的纸页,直抵苏漾的指尖!她的呼吸猛地一窒。
目光急急下移,落在画页最下方的页脚。那里还有一行更小、更细密的批注,墨色沉暗,带着一种异样的光泽:
“金柳非柳,通敌符也;烬非烬,证也!”
“证”字!苏漾的心跳几乎停止。她猛地将画页凑近鼻尖,几乎是贪婪地嗅闻。一股极淡、却绝不属于普通墨汁的、带着金属腥气的独特气味钻入鼻腔。汞!是朱砂提纯时残留的水银气息!这气味,与她记忆中那方浸透了柳婻青心头血、写着“证沉冤雪”四字的素绢上所散发的、穿越了七百年硝烟与湖水依旧残留的气息,如出一辙!这页脚批注的墨,竟与那绝命血书,同源同质!
“好!这幅《烈女焚身图》真是神来之笔!” 一个洪亮的声音打破了阅览室的死寂。历史系的张教授不知何时站在了旁边,他满面红光,带着发现珍宝的兴奋,指着画页对苏漾说,“看看这构图,这立意!‘笑鸦卫’,多么辛辣的讽刺!‘妓妾愧降臣’,‘烈女笑爪牙’,这对比,这张力!完美展现了南宋末年底层民众,尤其是女性,在国破家亡之际的绝望抗争意识!这是被正史湮没的民间声音,是活生生的历史切片!苏同学,我要把它纳入新编的《南宋社会史》教材,让……”
“住口!”
苏漾猛地抬起头,眼中燃烧的火焰比画中的烈焰更甚。她看着教授那因学术发现而兴奋得发亮的脸庞,看着那副仿佛在欣赏一件完美艺术品的表情,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混杂着无尽悲愤与滔天巨浪般的恶心感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用她的尸骨…用她被烧焦的血肉…用她被污蔑、被践踏、被抹杀的冤屈…” 苏漾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带着淋漓的血肉,“…来妆点你们冰冷的学术冠冕?!”
话音未落,她双手抓住那幅薄薄的画页,在张教授惊愕的目光和馆员倒吸冷气的声音中,狠狠一撕!
“嗤啦——!”
清脆的撕裂声在寂静的阅览室里如同惊雷炸响。泛黄的纸张应声而裂,然后是更疯狂的撕扯,一下,又一下!画中那在烈焰中昂首的女子,那带着无尽嘲讽的题字,那力透纸背的批注,连同张教授口中的“活生生的历史切片”,瞬间化为无数纷飞的碎片,如同七百年前锦绣坊焚毁时,漫天飘落的、带着火星的余烬!
“你!你疯了!” 张教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苏漾,“这是珍贵的史料!学术研究需要客观!需要理性!你这样感情用事……”
“客观?理性?” 苏漾打断他,她站在纷纷扬扬落下的纸屑中,脸色惨白如鬼,唯有那双眼睛亮得骇人,死死盯住教授,“当忠魂的血还在西湖底下没有冷透!当她的名字还在奸臣的污蔑里挣扎!你让我…怎么客观?!” 她的质问如同泣血的控诉,掷地有声,震得整个阅览室鸦雀无声。张教授张了张嘴,脸色铁青,竟一时语塞。
碎片像一场凄凉的雪,缓缓飘落在地。苏漾剧烈地喘息着,胸口的幻痛如潮水般汹涌。她踉跄着,几乎要跪倒在这片被她亲手撕碎的“历史”之上。就在她低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满地狼藉的瞬间,一小块尚未被完全踩踏的碎片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几乎被油墨浸染的红色印记,猛地攫住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个钤印。
印文极小,朱砂色,篆体,清晰地刻着两个字:
“吴氏藏”。
吴?吴息沉?!
这个名字如同最猛烈的电流,瞬间贯穿了苏漾的四肢百骸。她猛地蹲下身,不顾周围惊疑的目光,双手近乎粗暴地在满地碎纸屑中翻找、扒拉。指尖被锋利的纸边划破也浑然不觉。她不是在找那幅画,她在找……找与那片焦枯柳叶、与那支断簪、与所有来自临安焚城之夜的灼痛相关的任何东西!
她的指尖,猛地触碰到一张夹在碎纸屑中、被忽略的、泛着冷硬光泽的纸——不是古籍纸,是档案馆常用的那种厚实复印纸。它被对折着,边缘有些焦黑的痕迹。她颤抖着将它展开。
纸上复印的,是一小片极其残破的锦缎图案。丝线早已失去光泽,焦黑蜷曲,底色是模糊的烟灰色,只能勉强辨认出上面用金线(尽管复印出来只是更深的灰黑色)勾勒出的、几道被烈火严重扭曲的、断裂的纹路。那纹路……那纹路……
苏漾几乎是扑向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颤抖着取出那片用透明密封袋小心保存的焦枯柳叶。她将叶子放在那张复印的残锦图案旁。
时间仿佛凝固了。
阅览室惨白的顶灯下,枯叶上那道深深刻入叶脉的、如同被无形巨力撕裂的焦黑裂痕,其蜿蜒曲折的走向,其末端决绝的断口,竟与复印纸上那片焦黑锦缎的断裂纹路,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一道完整的、被烈焰焚烧过、扭曲过、却依旧能辨认出其不屈姿态的柳枝图案,赫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苏漾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她下意识地举起那张复印纸,迎着阅览室顶灯的光源看去,想看得更真切些。
灯光穿透了薄薄的复印纸。
那焦黑的柳枝图案投影在下方深色的地毯上,轮廓被放大、晕染开。然而,那投影的形状,却并非仅仅是一株柳枝!
焦黑的纹路在地毯上勾勒出飞翘的檐角,层叠的塔身,圆融的塔顶轮廓……那分明是——西湖雷峰塔的剪影!
苏漾的手剧烈地颤抖着,几乎握不住那张轻飘飘的复印纸。她屏住呼吸,竭力稳住视线,目光死死锁定在那塔影的尖端。
光与影在地毯上凝固。
那塔尖的投影,如同一个无声的、穿越了七百年的冰冷箭头,不偏不倚,直直地指向阅览室深处,那扇挂着厚重门锁、标注着“特藏·吴氏密档区”的深褐色库房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