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色走廊,此刻在苏漾眼中,化作了南宋临安城森严的宫墙甬道。冰冷的、带着消毒水气味的风,不再是流通的空气,而是“黑鸦卫”无声穿行时掀起的阴风。她被两名表情漠然的护工“护送”着,走向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标着“心理评估室”的门。院方冰冷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苏女士,您在方志馆破坏珍贵史料的行为,已构成危害文物安全。鉴于您精神状态的极端不稳定,现依法依规对您进行强制精神评估。这是为了您好,也为了公共安全。” 话语的框架如同精钢打造的囚笼,将她对真相的执着、对亡魂的悲恸,统统定义为需要被“矫正”的“不稳定”。
门开了。评估室里光线柔和,米色的墙壁,浅色的地毯,试图营造一种虚假的安宁。一张宽大的沙盘占据中央,里面铺着细密洁白的石英砂。心理医生坐在沙盘对面,戴着金丝眼镜,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如同模具刻出来的温和微笑。他伸手示意苏漾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苏女士,请放轻松。我们可以从您最近的梦境开始聊起吗?梦境往往是潜意识的映射……” 他的目光扫过沙盘边缘,那里随意地放着一个作为道具的南宋孩童陶俑。陶俑笑容憨拙,衣纹简朴,仿佛凝固了七百年前临安街头某个无邪的瞬间。
那陶俑憨厚的笑容,落在苏漾眼里,却瞬间扭曲成了一张张在锦绣坊火光映照下、被愚昧和恐惧驱使的、麻木而狰狞的暴民的脸!他们举着火把,欢呼着,叫嚣着“烧死妖女!”。柳婻青最后那挺立在烈焰中的身影,那决绝的眼神,与眼前医生那看似温和实则冰冷审视的目光,在她混乱的脑海中轰然相撞!
“梦?!” 苏漾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积蓄了七百年的悲愤、穿越时空的孤绝、被现代冰冷规则步步紧逼的绝望,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双眼赤红,一把抓起沙盘边缘那个无辜的南宋孩童陶俑,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那片象征着“安全”与“秩序”的洁白沙盘!
“砰——哗啦——!”
陶俑碎裂的声音尖锐刺耳,瞬间在安静的评估室里炸开!坚硬的陶片四散飞溅,如同爆裂的弹片。洁白的石英砂被巨大的冲击力高高扬起,又簌簌落下,像一场突如其来的、诡异的雪崩。
就在这沙粒弥漫、陶片纷飞的刹那,苏漾眼前的景象彻底扭曲、幻变:
那陶俑碎裂的爆响,化作了锦绣坊主梁在烈火焚烧下不堪重负、轰然坍塌的震天巨响!沉重的木料裹挟着燃烧的瓦砾,如同陨星般砸向堆满珍贵丝绸的库房!
漫天扬起的洁白细沙,在空中瞬间凝固、拉长,化作无数支闪烁着寒光的蒙军狼牙箭矢!箭矢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嗜血的蝗群,密密麻麻地钉入钱塘江上那艘伤痕累累、载着李将军焦黑遗骸的残破战舰!
纷飞的陶片残骸,在视野里旋转、放大,变成了燃烧的船板碎片,变成了飞溅的冰冷血珠!
而那飘落的、沾染了陶俑碎屑和灰尘的细沙,正纷纷扬扬地落在医生洁白无瑕的白大褂上,迅速晕开一片片刺眼的灰黄污迹——那颜色,竟与当年临安城破,柳文轩力战至死,玄甲残躯被遗弃在污秽雪地中,白雪被热血和污泥浸透的斑驳色彩,如出一辙!
“患者表现出明显的攻击性行为和现实解体症状!存在严重的暴力倾向!” 心理医生惊魂未定地躲到桌子后面,一边拍打白大褂上的沙尘污迹,一边语速飞快地在评估记录上书写,声音带着强装的镇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他的金丝眼镜歪斜着,镜片后的眼神再无半分温和,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标签化的判断。
“暴力倾向?” 苏漾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沙尘沾满了她的头发和病号服,她看着医生白袍上那些刺眼的污迹,又仿佛穿透他,看到了七百年前那些在临安城头扣压襄樊捷报、任由忠良战死、城池陷落的太监们阴鸷麻木的脸。她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带着无尽嘲讽的弧度,声音嘶哑却字字如刀:“你们…和当年那些扣压襄樊捷报、坐视山河破碎的阉竖…有什么区别?!” 质问如同惊雷,炸响在充斥着沙尘和消毒水气味的空间里。
诊断书像一道冰冷的最终判决,落在了苏漾的病床床头。纸张洁白,打印体的黑字却带着千钧之力:
“诊断:严重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伴发复杂性分离症状与妄想性障碍。建议:改良电休克疗法(MECT)辅助药物治疗,以消除病理性记忆,稳定情绪。”
“苏小姐,签个字吧。” 护士的声音公式化地响起,递过来一份《电休克治疗知情同意书》和一支廉价的蓝色墨水钢笔,“别担心,睡一觉就好了。电击之后,那些让你痛苦的记忆…就都模糊了,消失了。你会轻松很多的。” 她的话语轻柔,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自以为是的安抚,却像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入苏漾的心脏。消除记忆?让锦绣坊的烈焰、柳婻青焚身的决绝、西湖底刺骨的冰寒、还有那沉甸甸的“证沉冤雪”的血誓…都变成模糊的碎片,然后彻底消失?这比死亡更让她恐惧!
钢笔冰冷的金属笔管硌着苏漾的指尖。她蜷缩在病床一角,单薄的病号服裹着同样单薄的身体,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枯叶。这个蜷缩的姿态,竟与记忆中那夜,柳婻青在锦绣坊冲天烈焰前,将最后的锦囊塞入她怀中,将她推向唯一生路时,那挺直却又脆弱、决绝却又充满无尽牵挂的背影,诡异地重合。她颤抖着,笔尖点在“患者签名”的横线上。蓝色的墨水艰难地洇开,写下那个“漾”字。就在最后一笔落下时,不知是手抖得厉害,还是心绪激荡,笔尖猛地一滑,锋利的笔尖划破了薄薄的纸张,在“漾”字的末笔处,撕裂开一道长长的、刺眼的裂痕!
那道裂痕,如同命运残酷的笔锋,从“漾”字决绝地向上延伸,恰好贯穿了旁边打印体诊断书上“妄想性障碍”几个字中“妄”字的那一点,其凌厉的走势,竟诡异地指向了更上方医生潦草签名中,一个模糊的、带着草字头的“青”字(或许是医生名字里的某个字)!仿佛无形的线,将“苏漾”与“柳婻青”的名字,以这种被撕裂、被贯穿的方式,再次紧紧捆绑在一起,共同承受着这现代“医嘱”的绞杀。
护士似乎松了口气,迅速抽走了那张被划破的同意书,仿佛抽走一个危险的源头。“好了,好好休息,明天一早治疗。别怕,都会过去的。” 她的话语轻飘飘地落下,然后转身离开,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
病房里只剩下死寂。惨白的月光透过铁栏加固的窗户,在地面投下冰冷的栅栏阴影,像一座微缩的牢笼。苏漾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尊失去了所有热度的石像。目光空洞地落在被护士抽走后、留在床头柜上的那份《电休克治疗知情同意书》的副本上——那是医院存档的复写件,背面是空白的。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挣扎出的火星,骤然在她死寂的心底燃起。她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拿笔,而是用指甲,狠狠地、一下又一下地抠刮着病房墙壁。劣质的墙面涂料簌簌落下,露出里面更粗糙的灰泥层。她不顾指尖传来的刺痛和摩擦的灼热感,疯狂地抠挖着,直到指缝里塞满了白色的墙灰粉末。
然后,她将沾满白灰粉末的手指,用力地、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按在了那份同意书空白的背面!她像拓印碑文一般,用沾满墙灰的手指,在纸面上反复地、狠狠地涂抹、摩擦!粗糙的灰泥颗粒刮擦着纸张,发出细微而刺耳的沙沙声。
月光似乎更亮了些,冷冷地照射在她涂抹的动作上。白色的墙灰不均匀地覆盖着纸面,形成一片混沌的灰白。然而,就在这片混沌之中,随着苏漾手指反复的摩擦,一些极其细微的、凹凸不平的痕迹,渐渐在灰白的粉末下显现出来!
那痕迹并非苏漾新写上去的。它们原本就存在于这张医院通用的复写纸背面,或许是上一张纸印刷时留下的极淡的压痕,或许是机器滚轮无意间留下的纹路。在墙灰粉末的凸显下,它们变得清晰可见——是两行极其微小、却无比熟悉的字迹:
“忍看金瓯碎,且听莺啼归。”
正是那个被她砸碎的南宋孩童陶俑底座上,用更小的字体铭刻的诗句!是柳婻青当年教给慈幼院孩童们、后来被她们偷偷编入《莺啼集》童谣的句子!这诗句,如同穿越了时空的密码,竟然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烙印在了这张冰冷的现代医疗文书背面!
苏漾的动作僵住了。沾满白灰的手指悬在半空,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那在墙灰下显现的两行小字,每一个笔画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灵魂深处。冰冷的月光,穿过铁窗的栏杆,斜斜地投射进来。光线恰好落在她摊开的、沾满白色墙灰的掌心。
月光清冷,在她掌心的灰白粉末上,清晰地勾勒出一小片摇曳的、枝桠分明的阴影——那形状,分明是一株在寒风中不屈舞动的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