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莺啼烬册
书名:临安烬 · 柳絮歌 作者:晓锐 本章字数:3427字 发布时间:2025-07-26

河坊街的夜风带着油腻的烟火气和劣质香水的甜腻,吹得摊位遮阳棚哗哗作响。苏漾蹲在一个冷清的旧书摊前,指尖拂过一摞泛黄发脆的旧画册。大多是些粗劣的仿古山水,落款潦草可笑。她本已意兴阑珊,指尖触到最底下那本厚厚的《西湖十景图》伪作册页时,一阵穿堂风猛地卷过,吹得书页哗啦啦翻动。

风停处,册页的一角微微翘起,露出底下薄薄一层夹缝。不是装订的浆糊,是人为粘合的痕迹。苏漾的心猛地一跳。她不动声色地捏住那翘起的页角,指甲小心地探入缝隙,轻轻一挑——

一张薄如蝉翼、边缘焦黄蜷曲的纸片,无声地滑落出来,飘落在她沾满尘土的帆布鞋面上。纸上,是熟悉的、用蝇头小楷抄录的残缺曲谱!墨迹洇染,音符的形状在焦痕边缘扭曲,正是那首《说柳》童谣的最后几段!是《莺啼集》的残谱!

摊主,一个裹着油腻军大衣的老头,正缩在塑料凳上打盹,被这细微的动静惊醒,眯缝着眼嘟囔:“看中啥了?那破画册不值钱,里头夹的鬼画符更不值钱!元代和尚那本破笔记,搭着送你都行!” 他随手从脚边一个破纸箱里,拎出一本封面残破、线都散了大半的旧书,正是那本《烬余录》。

苏漾没说话,指尖捻起那张脆弱的残谱,像捧着一片随时会碎裂的蝶翼。七百年的风霜,七百年的遗忘,它竟藏身在这粗劣的伪作夹层里,等待一阵穿堂风,等待一只执着的手。她默默付了钱,连同那本破旧的《烬余录》一起,紧紧抱在怀里。冷风灌进脖颈,她却觉得怀里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博物馆的捐赠室,灯光柔和而冰冷。苏漾坐在桌前,面前摊开那本《烬余录》。纸页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极淡的沉水香余韵。她翻到记载断簪的那一页:“…至元十三年冬,薄暮雪霁,于断桥石窦深处,得羊脂玉簪一截,长三寸许,莹白如新,触手生温。中空,似曾贮物,然窥之空无一物,唯内壁隐有焦痕,嗅之有草木烬气…后赠与挚友吴氏息沉,吴抚簪良久,叹曰:‘此乃旧朝精魂所凝,空亦不空。’遂携之南下…”

至元十三年冬。临安城破后的第二个冬天。断桥残雪。石缝深处…莹白如新,触手生温…中空…焦痕…草木烬气…吴息沉!

苏漾的呼吸变得急促。那个曾在锦绣坊假死脱身时偶遇的、眼神空洞如枯井的特务司指挥使!那个洞悉一切腐败却选择麻木的虚无主义者!他竟成了断簪最后的归宿?他最后携簪南下…是带着这“旧朝精魂”去寻找最后的安息之地,还是将它彻底埋葬?

她的指尖颤抖着,继续向后翻动。笔记的扉页,那幅用极细墨线勾勒的焦柳图再次映入眼帘。孤绝的枝条,扭曲着向上挣扎的姿态,焦黑的卷叶仿佛仍在无声燃烧…这画风!这神韵!

苏漾猛地从帆布包深处,掏出一个硬壳文件夹。那是她从浩如烟海的柳府遗存档案影印件中,唯一找到的、被判定为柳婻青真迹的残页——一幅名为《火中柳》的绣稿小样。没有完成,只有寥寥几笔炭稿勾勒。一株柳树在烈焰中扭曲、伸展,枝条却奇异地向天空刺去,带着一种焚身不悔的倔强。

她将《烬余录》的焦柳扉页,与《火中柳》的炭稿残页,并排放在灯光下。

一模一样!

那枝条挣扎的弧度,那叶片卷曲的姿态,那从骨子里透出的、被烈火焚烧却不肯低头的孤绝气韵!这不是模仿,这是同源!是同一个灵魂,在火海焚身的前夜,用绣针在素帕上,用墨线在僧侣笔记的扉页上,刻下的最后印记!是柳婻青跨越生死、穿透时光留下的,独一无二的签名!

“破童谣有啥稀罕?” 小贩的嘟囔言犹在耳。他不懂。这残谱,这笔记,这焦柳图…它们从来就不是孤立的物件。它们是散落在时光尘埃里的密码碎片,是婻青用生命点燃、又被七百年风雨吹散的余烬。如今,风把它们重新聚拢到她面前。

苏漾抓起《烬余录》和那张《莺啼集》残谱,冲出捐赠室,奔向馆长办公室。她的脚步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像急促的鼓点,敲打着七百年的沉寂。

“苏女士,您这是?” 馆长看着被苏漾郑重其事放在桌上的两件东西——破旧的《烬余录》和那张焦黄的残谱,有些不解。

苏漾没说话,拿起捐赠卡,在上面飞快地书写。笔尖划过硬质的卡片,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在啃食桑叶,也像七百年前锦绣坊的织机在最后的时光里,徒劳地编织着注定破碎的梦。

“断簪非空,载尽未雪之冤——苏漾代柳婻青赠”。

馆长拿起卡片,又看了看那本破书和残谱,眉头微蹙:“苏女士,您的捐赠我们很感谢。不过…” 他翻开《烬余录》,找到记载断簪的那一页,指着那行字,“这笔记里明确说了,簪子是空的,‘窥之空无一物’啊。您这‘载尽’…是不是有些…”

“空?” 苏漾倏然抬眼。那双沉淀了太多重量的眸子,此刻清澈得惊人,像暴风雨洗过的夜空,直直看进馆长有些闪躲的眼睛里。“馆长,您告诉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那支簪子,在西湖水底的石缝里,沉了多少年?”

馆长被问得一怔:“至元十三年发现…那至少沉了…几十年?”

“是七百三十四年。” 苏漾精确地报出数字,像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七百年,西湖的水,无时无刻不在浸泡着它。中空的簪管里,曾经藏着什么?一片写着‘忍看金瓯碎’的焦柳叶?一缕浸着血的青丝?还是一句未能出口的诀别?”

她微微前倾,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馆长的瞳孔,看到那支沉落湖底的羊脂玉簪:“您觉得,什么样的东西,能在西湖的水底,在密封的玉簪里,完好无损地保存七百年?” 她不等馆长回答,指尖轻轻点在那行“内壁隐有焦痕,嗅之有草木烬气”的字迹上。

“碳化了。馆长。那里面曾经珍藏的一切,早就被时光、被湖水,一点一点地,碳化、分解、消融了!化成了簪管内壁上那点焦痕,化成了元朝和尚嗅到的那一丝草木灰烬的气息!最终,和西湖的水,和湖底的淤泥,融为一体,不分彼此了!”

苏漾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洞悉了时光残忍秘密的悲怆:“它怎么会是空的?它承载了太多太多!它承载了一个女子焚身刹那未出口的嘱托,承载了七百年湖水的冰冷浸泡,承载了真相被掩埋、被遗忘的全部重量!它早已被填满了!被时光的灰烬,被湖水的呜咽,被未能昭雪的千古奇冤,填得满满当当,沉得坠断了系着它的那根无形的线,才坠落在元朝和尚的眼前!所以吴息沉才说,‘此乃旧朝精魂所凝,空亦不空’!”

馆长捧着那本《烬余录》,手微微颤抖,再也说不出反驳的话。那薄薄的纸页,此刻仿佛重逾千斤。

捐赠仪式简单到近乎潦草。馆长显然还未从苏漾那番“空与不空”的震撼中完全回神。那片承载着柳婻青掌心之血的残锦,那本记载着断簪秘辛的《烬余录》,那张证明她们灵魂印记的焦柳图扉页,连同那张脆弱的《莺啼集》残谱,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同一个特制的恒温恒湿展柜内。

工作人员戴着白手套,缓缓推动厚重的展柜玻璃门。金属滑轨发出低沉而悠长的摩擦声,像是旧朝沉重的宫门,正被时光之手缓缓关闭,要将一段被烈火焚毁、被湖水淹没、被史书篡改的往事,再次封存于黑暗。

玻璃门闭合的刹那,展柜内部顶灯柔和地亮起。灯光穿过《烬余录》摊开的扉页——那幅孤绝的焦柳图,又透过玻璃,映照在下方那片金线柳纹的残锦上。奇妙的光影重叠发生了。残锦上焦黑的柳纹边缘,那深暗的、带着血痕的裂口,恰好与纸页上墨线勾勒的焦柳枝条,在灯光下完美地衔接、延展!

仿佛那株被烈火焚烧的柳树,挣扎着从泛黄的故纸堆里探出焦黑的枝干,穿过七百年的烟尘,重新扎根于这片承载着她热血与生命的锦缎残骸之上!又像是锦缎上凝固的柳纹,不甘于被钉在“罪证”的耻辱柱上,正沿着那墨线的指引,向着历史的真相奋力攀援!

就在这光影交织、古今叠印、残魂归位的震撼瞬间——

“叮铃铃——”

窗外,西湖景区准时响起了傍晚的背景音乐广播。一个清脆甜美的童声,用活泼欢快的调子,唱着那首早已被篡改、被驯化、被抽空了全部血泪的改编版童谣:

“…柳絮儿飞呀飞,飞过金銮殿…西湖水,埋金辇…且听莺啼归…且听莺…啼…归…”

最后三个字,被拖得长长的,在暮色渐合的西湖上空飘荡,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天真烂漫,轻飘飘地,穿透博物馆厚重的玻璃窗,钻进这刚刚完成了一场无声祭祀的展厅。

苏漾静静地站在展柜前,凝视着柜中光与影、墨与血、纸与锦共同构筑的那株跨越时空的焦柳。童谣甜腻的尾音,像糖霜,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七百年前那场焚尽一切的大火余烬之上。

她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柜面上,按在那光影重叠的焦柳“枝干”上。隔着七百年的烈焰与寒冰,仿佛再次触碰到那只在火海中,将她推向生路、掌心被烙下永恒伤痕的手。

窗外,童谣还在不知疲倦地循环着。“且听莺啼归…” 那甜美的声音唱着,一遍又一遍。

苏漾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对着柜中那无声燃烧的焦柳,对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也对着窗外那被篡改的歌声飘来的方向,吐出两个微不可闻的字,如同一声叹息,又似一句跨越了所有时空阻隔的、迟到了七百年的回应:

“…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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