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黄昏,残阳熔金,将粼粼水波染成一片流动的血珀。苏漾蹲在断桥畔湿润的淤泥边,手里攥着一截枯黑的柳枝。枝条干硬皲裂,毫无生机,像一段被时光抽干了所有汁液的焦骨。几个路过的游客停下脚步,好奇地张望。
“姑娘,死透了的枝子,插泥里也活不了喽!”一个拎着鸟笼的大爷摇头晃脑,带着过来人的笃定。
“就是,白费力气嘛。”旁边年轻的情侣挽着手嗤笑。
苏漾恍若未闻。她的指尖抚过枯枝上一道深刻的纵向裂痕,那裂痕边缘扭曲翻卷,如同被无形的烈焰舔舐过。她伸出食指,探入微凉的湖水中,蘸起一滴清澈。指尖带着湖水的微凉与湿润,轻轻点在那道狰狞的裂痕上,让冰凉的水珠浸润干涸的伤口。
“这里,”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湖水,又像对着一个无形的灵魂低语,“淌过我们的血。” 那裂痕的位置,分毫不差,正是七百年前锦绣坊火海炼狱中,柳婻青为了推开她,掌心狠狠按在烧红铜门钉上,烙下的永恒印记。
水珠沿着裂痕的纹路蜿蜒渗入,在昏黄的夕阳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苏漾凝视着眼前平静的湖面,湖水如镜,清晰地倒映出她苍白的面容,倒映出那截被她小心翼翼插入黑色淤泥的枯枝。
然而,就在枯枝入泥的刹那——
水面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涟漪之下,倒影骤然扭曲、溶解!清澈的湖水深处,猩红的血色如同压抑了七百年的伤口骤然崩裂,汹涌翻腾而上,瞬间吞噬了苏漾的倒影!那血色浓稠得化不开,正是西湖断桥边,万箭穿心时在她眼前炸开的绝望!血浪翻涌中,又猛地蹿出冲天的橙红烈焰!火焰扭曲着,贪婪地舔舐着水波,勾勒出锦绣坊雕花窗棂在高温中变形坍塌的轮廓!血湖与火场,两个被时光隔绝的炼狱,在西湖清澈的倒影中,惊心动魄地交叠、融合!
苏漾的呼吸骤然停滞。在那血与火交织的倒影深渊里,一个青碧色的身影轮廓,在烈焰最炽处缓缓凝聚、清晰——裙裾在热浪中狂舞如蝶翼,决绝地张开双臂,朝着她的方向,仿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奋力一推!
“婻青…” 苏漾的嘴唇无声地翕动,泪水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湖边的湿泥上,“你看…柳枝…又绿了…”
话音未落,掌心那道早已愈合、只留下浅淡印记的旧疤——当年被烧红门钉刮破肩胛留下的伤痕——骤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仿佛七百年前那枚通红的铜钉,再次狠狠烙印下来!她猛地缩手,低头看去。
一点鲜红刺目的血珠,正从那道浅淡的旧疤中心,极其缓慢地、如同挤破了时光的脓包般,渗透出来。血珠饱满圆润,在残阳下闪着诡异而凄艳的光。它颤巍巍地悬垂片刻,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无声地坠落。
“嗒。”
血珠精准地砸落在枯枝插入淤泥的根部旁边。暗红的液体瞬间被湿润的黑泥吞噬,只留下一个极小的、深色的圆点。
死寂。连风似乎都停止了呼吸。
一秒。两秒。
就在那血珠渗入的泥点旁,一点针尖大小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嫩绿色,猛地顶破了黑色的淤泥!它颤巍巍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生死界限的蛮力,向上探出!不是柔弱的草叶,是苇芽!纤细、柔韧、顶端还带着冲破禁锢的微卷,鲜活得能掐出水来!在残阳的金辉里,这抹新绿如同最纯粹的翡翠,又像从地狱深处挣扎而出的、不屈的生命宣言!
苏漾怔怔地看着这株突然冒出的苇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她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放在身旁淤泥上的那张硬壳纸——博物馆里用心电图焦痕与香方残片拓印而成的柳纹图,那株孤绝的焦柳。
新生的苇芽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柔嫩的芽尖在微风中轻轻一摆,竟触碰到了拓片边缘冰冷的纸张。
就在芽尖触碰到纸面的瞬间——
苏漾的身体猛地一僵!一股冰冷而尖锐的幻痛,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猝然从她左胸心脏偏下的位置狠狠噬咬上来!是箭创!是七百年前,在西湖冰冷的湖水中,那支撕裂皮肉、穿透肺腑、最终将她钉死在黑暗深渊的蒙军箭矢带来的、缠绕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幻痛!
剧痛让她瞬间佝偻了身体,手指死死抠进冰冷的淤泥里,指节泛白。冷汗涔涔而下。
然而,这撕心裂肺的剧痛来得凶猛,消散得却更快。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从灵魂深处拔除!不是止痛的麻木,而是一种……豁然贯通般的轻盈。仿佛堵塞了七百年的孔洞,瞬间被清空。那支无形的、锈蚀了时光的箭,终于被彻底抽离。
剧痛消失的地方,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透风的“洞”。没有血,没有伤,只有一种奇异的、带着微凉的通透感。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指尖下是温热的皮肤和平稳的心跳。没有伤口,只有一片被冷汗浸湿的布料,紧贴着皮肤。
“呵…” 一声极轻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释然叹息,从她唇间逸出。那透风的“洞”,此刻正有西湖黄昏微凉的风,温柔地、源源不断地穿过。不是带走生命,而是吹散了积压七百年的血腥与烟尘,只留下一种近乎虚无的轻盈。春风。真的是春风,穿过了那个被时光之箭洞穿的孔洞。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株鲜嫩的苇芽上。它依旧挺立着,芽尖轻触着拓片上的焦柳。然后,她伸出手,不是去抚摸那新生的绿意,而是拿起了那张承载了太多沉重、痛苦与执念的拓片。
纸张的边缘,还沾着一点湖边的湿泥。她没有擦拭。
苏漾站起身,面向开阔的湖面。残阳已沉下大半,天际线燃烧着最后的、壮烈的金红。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湖水气息和新生苇芽清冽味道的空气涌入肺腑,充盈了那个新被春风穿过的“洞”。然后,她微微倾身,手臂舒展,像放归一只囚禁了太久的鸟,将那张拓片,轻轻放入了荡漾的湖水之中。
纸片起初漂浮着,随着水波轻轻起伏。夕阳的余晖穿透半透明的纸张,那淡绿色的心电图焦痕、深褐色的香方残片印记,连同拓片本身沾染的、来自淤泥深处的点点黑痕,都在金红的波光中晕染开来。金线——无论是纸纹的反光,还是残存的金箔微粒,抑或是纯粹的光影魔法——开始在那荡漾的涟漪中流动、延展。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流动的金线在水波的作用下,不再局限于纸张的方寸。它们如同拥有生命,在涟漪的推助下,向四周的水面扩散、延伸、交织!一根根纤细的金线,在水中勾勒、蔓延,竟在荡漾的碧波之上,幻化出一片连绵不绝、随风摇曳的婆娑柳影!金线勾勒的枝条柔韧修长,叶片在涟漪中仿佛簌簌作响,在夕阳熔金的光辉里,闪耀着一种非人间的、虚幻而永恒的美!
这金色的柳影在水面持续了片刻,如同一个盛大的、无声的告别仪式。终于,承载它的拓片吸饱了湖水,开始缓缓下沉。随着它的下沉,水面那金色的柳影也随之黯淡、分解,化作无数细碎的金色光点,如同从柳树上抖落的、燃烧着的星火,在沉入幽暗湖心之前,最后一次在深红的湖面上跳跃、闪烁,然后,依依不舍地、彻底地沉没、熄灭。
湖面恢复了平静,只余下最后一圈圈扩大的涟漪,揉碎了倒映的漫天晚霞。
水面之下,幽暗的湖底淤泥深处。
一条朱红色鳞片、尾鳍如纱的金色锦鲤(注:南宋临安俗称金色鲤鱼为“朱鬣”),正摆动着优雅的身躯,在沉落的枯枝和水草间缓缓巡游。它的尾鳍不经意地拂过一小片深埋在淤泥中的、几乎与黑色腐殖质融为一体的焦黑薄片——那是七百年前,柳婻青塞入羊脂玉断簪中空内、刻着“忍看金瓯碎”的碳化柳叶。
就在锦鲤尾鳍拂过的瞬间,那片沉寂了七百多年的焦黑柳叶,边缘极其细微地、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在柳叶紧贴淤泥的背面,一点比针尖更细、却蕴含着无尽生机的乳白色根须,如同最温柔的触角,悄然刺破了碳化的坚硬外壳,带着一种沉睡太久终于苏醒的懵懂,试探着、轻柔地扎进了湖底冰冷而肥沃的淤泥深处。
涟漪,一圈,又一圈,温柔地荡开,揉碎了倒映在湖心深处的、七百年前那一轮同样皎洁,却浸透了血与火的冰冷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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