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刘双喜吃过早饭用梳子沾了清水抹平了头发就出门了。这一路上边走边观赏风景,这大半年醉心于后山倒是忽视了这村子里的好风光,虽说土生土长,却也日日自新,眼见着这一草一木是那样熟悉又陌生起来。怎么印象里在东边的枣树跑到西边去了,这块本该是小水池的地现在也被填起来种了花草,大水塘旁周宁家门口的大榕树还在,这倒是没变。
刘双喜背着手俨然一副大领导莅临乡村风范,进门的时候吴满香正在择早上刚扯回来的空心菜,见了吴满香也不卖关子,说:“吴大嫂子,吃了没?”
吴满香头也不抬,闻着声音就知道来者何人,答:“刘干事早起得,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一抹喜色飞到刘双喜脸上,这村里的小娘子,自从他得了这差事个个不把他当回事,只有这吴大嫂子一口一个干事叫着,即便在这炎炎夏日听着也是凉风一阵,他卖了卖关子,继续说:“这昨日你去后山干什么啦?”
吴满香正在择菜的手不自觉抖了一下,昨天怒气冲冲到后山干了这样一番事,也忘了观察四周有没有瞧见,想来被谁撞上看见也说不准,不过她现在也不承认,看他憋出什么阴招来,说:“这后山啊,我是天天去,这屋里的一草一木吃穿用度哪一处不是从后山来的?灶里烧的,锅里煮的,都是后山的。”
这话说得活泛,叫刘双喜忘了来时的正经事,稍有不悦地说:“吴大嫂子这话说得有偏见,未必你比我去得还勤吧?这样说的话,上头派任务还派错人了,这照山的活儿派给你吴大嫂子才对!何必又叫一个人特意往山上跑呢?”
吴满香这才猜到,大概是昨日被巡山的刘双喜看见了。她继续不慌不忙地说:“这是哪里的话,我一个妇道人家,真要碰上什么事不屁滚尿流,也就是仗着刘大干事的威风才敢往山上去,要换作别人,求我去我也不敢去!”
吴满香的马屁拍得刘双喜神魂颠倒,心里想着,这柔水村上上下下这么多人,统共加起来也没有吴满香一张嘴会说。她这个会说不单单是说好话拍马屁,就连骂人发起狠来也是当仁不让,逻辑强,语出惊人,一些个泼辣话经过她那张薄嘴重新排列组合后,又是一些新的骂人句子,总叫人想了上策对不出来下策。如今,她这一须溜的好话,也不好拂了她的好意,语气也软下来,附在她耳边说:“那高家大强的祖坟叫人挖了,昨天我可是亲眼看见你从山上下来的,要说呢,我也没个证据,但这事十有八九你的可能性最大。你也不肖诓我,实话实说了对大家都好。”
“刘大干事最是通情达理的,没有实证的事情你也没法往外说,我今天也就把话放在这里,那高家的祖坟与我无关。”吴满香手上的活儿也干完了,一本正经的说。
人家不承认又没有证据的事情刘双喜也没办法,只是他来时扬着的头走时又低下来。也正是这个时候,他看见村里的人正在打趣红叔两个傻儿子,一个归他管的后山出了这么大的事被这样猜忌,说是他无能脸上也无光。他低着头想不声不响回去,可这大个活人从人群走过怎么能不引起注意呢?
张三家的说:“刘双喜,你管着后山的,你知道是谁吗?你一个闲人,天天做这一件事,照说心里跟明镜似的,说出来也好给村里人一个交代。”
这一激将法激得刘双喜彻底找不着北了,他本来在吴满香那里得了甜头还念着她的好,但这好怎么也禁不住村里人这样七嘴八舌地起哄,好像他刘双喜今天要是不说出个人名来就是他人生重大失职。然后刘双喜脱口而出:“吴满香,是吴满香,住在村头水塘旁边的吴满香。”
村里人先是置之一笑,觉着这刘双喜是疯了,这村里谁不知道吴满香,谁不知道住在水塘旁边的是吴满香,他这样疯疯癫癫地强调怕不是心里有鬼。再然后是惊讶,这吴满香和高家八竿子打不着,她一个没文化的女人干这事是何苦呢?在座的人慢慢的由看热闹变得生气,认为这刘双喜闲着没事耍人玩。李四家的说:“你跟这吴满香结了什么愁什么怨,要这样害人家。”刘双喜此时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抓耳挠腮地说:“我昨天下山看见吴满香了,不是她还有谁。”
众人表情开始严肃起来,逐渐意识到这话的分量。然后人们又猜,这吴满香又是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然后在场的人开始暗暗盘算,也是派个人去打听打听,到底是怎么一回儿事。这打听的事儿村里人又心照不宣地想到一块儿去了,没有人比张婶去更合适了。
张婶家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再者性子没心没肺,谁家的家务事都喜欢掺和,没轻没重说了不中听的话也好,家家户户也要看在药先生的面子上给她几分情面,这柔水村的人哪个没有沾药先生的光啊!
张婶对着人前说:“谁爱掺和谁去,我今天就做一回恶人,要我去我就偏不去。”
失望不言而喻,个个的脸上都像糊了泥巴一样,昏昏暗暗的。到底是张婶,即便这样对着来,也没什么人敢站出来冲她,大家只说张婶是享福命,跟了药先生长了威风,才敢“一个女人在外为虎作伥”这副模样。可柔水村的人哪会认输,打着开玩笑的旗号说心里话,张婶,你不去谁还敢去啊,这村里就数你最有地位,大事小事自然第一个上心。再说,全村就数你和吴满香关系最好,你不去自然是不想包庇她,这全村啊也就数你张婶最公道。张婶头也不回的往家里走,她向来不听这些奉承话,这些人心里都没憋什么好屁。只是这接连几个“全村”听得叫人心慌,平白无故就被人定了性不说,还挑起不小的事端。
凡事都有两面性,更何况是人这么复杂的生物,主观上一会儿一个主意,客观上何时何地受了谁的恩情,沾亲带故的缘由都不得不显出几面派来。等到这晚上家家户户闭门睡觉了,张婶才从屋里出来,在吴满香门前蹑手蹑脚瞅准机会,这天气热,张婶怕人知道也不敢弄出什么动静来,站在窗户下面走来走去。吴满香在房间里看见这窗户上的影子以为是风吹动树叶印在上面,也没放在心上。好一会儿,她才发觉不对劲,怎么这影子左右晃动得这么齐整,一下也不偏差。她咳嗽几声开了窗,看见一个人远远站在面前。张婶听见了她的提醒声,站得远了点,好让这窗户能自然伸开。待到她走近后,吴满香看见一张满头大汗的脸,带着讪笑,与人前两模两样的张婶。
吴满香快快请她进来了。张婶也不和她绕圈子,直话直说:“那刘双喜传言到底是真是假,你给我个准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信你,再任凭别人怎么说我都不改主意的。今天一天外面说得有模有样,你多少也听到了。你在心里也别怪我,没和你通气之前,我也不好多说话。”张婶一坐下来就说上一大堆,也不管脸上的汗怎么掖得眼睛疼,一心只想快点得到答复。
这一大段话无异于雪中送炭,听的人已是热泪盈眶。吴满香给她扯了张草纸,让她擦着,说:“我哪能有怪你的心,这么多年你为我说的话还少了?也亏了你这样为我着想,深更半夜的跑来。实话我也跟你说了,那坟是我刨的,我也不怕别人怎么说,做了就敢认。”
这话一说,连来求证的人都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张婶的眉头因为微皱着,额上的汗珠夹在中间瞬间倾落下来,顺着鼻侧一直淌到嘴角边。张婶觉着微微的咸涩,嘴里发苦,心里也蔓延着苦味。她等吴满香说缘由,又没料到她半天不再开口。“莫非对我你也有隐瞒的心思,那我真是好心当驴肝肺了。”
吴满香也不是有意要瞒她,只是一想到这其中的原因,就心口痛。窗户外面突然就吹起风来,天气预报说明天要下暴雨,头一天晚上就预热起来。树枝跟着一起寻欢作乐,摇得哗哗响,大有前仆后继轰轰烈烈之势。屋里的人在这风云大乱前夕显得又是那么渺小,甚至无人知晓这柔水村的一个寻常人家坐着两个四十多的妇女在夜晚密谋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