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的差役身着皂隶服，神情肃穆，动作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敬畏。他们上前，并未如御林军般粗暴，只是沉声道：“李探花，请。” 目光扫过他那撕裂的衣袖，又飞快移开，显然皇帝那句“封存勘验，非是当众折辱”的旨意，给他们划下了清晰的界限。

李寻欢神色平静，对着御辇方向再次躬身：“臣，告退。” 他直起身，青衫在夜风中微微拂动，无视周遭或惊疑、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复杂目光，从容地跟随着差役，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向琼林苑那被御林军把守的沉重门扉。

严世贞缓缓从地上站起，宽大的仙鹤补服下摆沾染了尘土。他脸上那副悲天悯人的面具早已褪去，只剩下阴鸷刻骨的寒意。他盯着李寻欢离去的背影，如同毒蛇锁定猎物，直到那抹青色彻底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他收回目光，转向皇帝，脸上瞬间又堆砌起沉重与恭谨：“陛下……”

朱祐樘疲惫地摆摆手，打断了他：“严卿，你也辛苦了。按旨意办吧。”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孙承宗的尸体上，带着深深的倦怠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忧虑。“孙卿的后事……礼部会同兵部，好生操办。查！给朕彻查到底！朕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最后一句，声音陡然转厉，帝王之威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笼罩整个琼林苑，连严世贞也不由得心头一凛，躬身应诺。

“起驾。” 皇帝的声音重新变得低沉，明黄色的肩舆在太监们的簇拥下缓缓掉头，离开了这片刚刚染上血腥与阴谋的皇家园林。皇帝的亲临，像投入沸腾油锅的一滴冷水，短暂地压制了爆裂，却也让底下翻滚的暗流更加汹涌难测。

琼林苑内的喧嚣彻底死寂，只剩下御林军甲胄摩擦的冰冷声响和官员们压抑的呼吸。一场本该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琼林盛宴，最终以兵部尚书暴毙、新科探花锒铛入狱的惨烈结局收场。夜风呜咽，吹过金明池水，带着血腥气和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重。

大理寺·天牢深处。

沉重的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界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一股混杂着霉烂、血腥、排泄物和劣质灯油燃烧的刺鼻气味，如同实质的粘稠液体，瞬间包裹了李寻欢。空气是凝固的，冰冷而潮湿，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着陈年的污垢。

他被带入的并非普通牢房，而是一间位于天牢最深处的单间。这是皇帝“单独看管”旨意的体现，也意味着更严密的监视和与世隔绝。牢房不大，四壁是巨大的条石砌成，坚固无比，上面布满了深褐色的污渍，不知是水痕还是干涸的血迹。墙角铺着薄薄一层发黑霉烂的稻草。唯一的光源是墙壁高处一个巴掌大的气孔，以及狱卒留在门外石台上的一盏昏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将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如同鬼魅乱舞。

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通道中远去，最终消失。绝对的安静降临，只剩下自己沉稳的心跳声，以及远处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兽鸣。

李寻欢没有立刻动作。他站在原地，青衫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单薄，却依旧挺拔。他闭目凝神，将感官提升到极致。听觉捕捉着牢房外的动静——没有狱卒在门外刻意停留的呼吸，远处通道的尽头，似乎有两个人守着，呼吸粗重，带着底层军汉特有的粗粝感。视觉在黑暗中适应，确认这牢房四壁坚实，气孔窄小，唯一进出的铁门厚重异常，门上的窥视孔也极小。嗅觉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成分……没有明显的、针对他的毒物痕迹。

暂时安全。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如寒星，落在自己左臂的衣袖上。那片被孙承宗死前攥得皱缩撕裂的青色锦缎，此刻成了他身上最显眼也最危险的东西。

他走到石壁旁，借着油灯微弱的光，仔细检查撕裂的边缘。孙承宗临死前那惊人的力道，几乎将锦缎的经纬都扯断了。李寻欢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外科手术般的精准，小心翼翼地探入袖口的破损处。没有惊动任何可能存在的暗线或监视，他的指腹在袖内衬里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处轻轻一触。

冰凉、坚硬、带着细微浮雕感的触感传来。

那枚狼图腾金箔，还在。

李寻欢的心，并未因金箔的存在而放松，反而沉得更深。这东西是催命符，更是唯一的线索。严世贞在琼林苑的疯狂逼迫，目标直指这袖口，绝非无的放矢。他必然知道些什么，或者，他需要这枚金箔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皇帝将他交予三司会审，看似公正，实则是将他置于严世贞势力盘根错节的漩涡中心。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严党渗透有多深？那“单独看管，无朕手谕不得探视”的旨意，能否真正隔绝外界的黑手？李寻欢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度政敌的底线，尤其是在涉及边关军务和科举舞弊这两条帝国命脉时。

他必须自救。

第一步，是处理这枚金箔。留在身上，风险太大。三司会审，尤其是严世贞的人，一定会想尽办法“合法”地搜查他。一旦金箔暴露，在严世贞的运作下，坐实一个“勾结塞外、毒杀重臣”的罪名易如反掌。

李寻欢的目光扫过牢房。石壁坚硬光滑，缝隙极小；地面是夯实的泥土，潮湿粘腻；稻草霉烂，一碰即碎……都不是藏匿的良选。他走到那盏昏黄的油灯旁。灯是粗陶所制，固定在石台的一个凹槽里，油是浑浊的劣质油脂，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一个念头闪过。

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内力，并非攻击性的刚猛，而是带着一种精细的灼热。他小心翼翼地将指尖靠近油灯火焰上方约半寸处，并非直接接触火焰，而是利用指尖凝聚的那点精纯热力，在火焰上方形成一个极小的、无形的高温区域。

然后，他用左手，以快得几乎看不清的动作，从袖中夹层取出那枚狼图腾金箔，迅速地在右手食指上方那无形的高温区域里掠过！

嗤——

一声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灯芯燃烧声掩盖的轻响。金箔边缘接触高温区域的部分，瞬间融化了一丁点，形成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缺口。同时，金箔本身也被这骤然的高温灼得微微发烫。

李寻欢立刻收回金箔，指尖的高温也瞬间散去。他将这枚带着余温和一丝熔融痕迹的金箔，看准时机，在油灯火焰跳动、光线最昏暗的一刹那，精准地投入了那盏粗陶油灯的灯油之中！

浑浊粘稠的灯油表面，只荡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瞬间便恢复了平静。小小的金箔沉入油底，被粘稠的油脂包裹，与灯盏底部的油垢、灯芯残渣混为一体。除非将整盏灯油彻底倒出过滤，否则绝难发现。而那盏灯，固定在石台上，位置显眼又不起眼，狱卒每日添加灯油时，也绝不会去翻搅灯盏底部。

藏金于油！灯下黑！

做完这一切，李寻欢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袖。他走到墙角那堆散发着霉味的稻草旁，盘膝坐下。冰冷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衫侵入身体，他却恍若未觉。他需要思考。

孙承宗死前攥住他，塞入金箔，是示警？是指向？还是……求救？那破碎的“狼……账……严……”究竟想传达什么？狼图腾，指向塞外异族，账册……是军饷？是贪墨？还是别的什么？“严”字，自然是指严世贞！这几乎明示了兵部尚书之死与严世贞有关，且涉及边关军务！

严世贞在琼林宴上的反应，更是佐证。他急于将自己定罪，甚至不惜触怒皇帝也要强行搜身，目的就是坐实自己的“罪名”，或者，找到并销毁这枚金箔！他怕这枚金箔被自己交上去！

皇帝……李寻欢脑海中浮现朱祐樘疲惫而深邃的眼神。这位天子心思深沉，他亲临琼林苑，保下自己，真的是出于“公正”和“体统”？还是……他也嗅到了这血案背后牵涉的惊人内幕？将自己关入大理寺，是保护，还是……观察？甚至，是作为诱饵？

“幽州……弓弩……射程……” 李寻欢低声自语，这是他进入翰林院后，在《武经总要》中发现的微小却致命的篡改痕迹。军械图纸被改动，幽州驻军所用弓弩的射程被暗中缩短了三十步！这绝非失误，而是处心积虑的破坏！三十步，在骑兵冲锋的战场上，足以让弓弩手失去一轮甚至两轮齐射的时机，足以让防线崩溃！

而孙承宗，恰恰是执掌兵部，负责边关军械调拨的最高长官！他的暴毙，是否与这图纸篡改有关？他是否发现了什么？那枚塞外狼图腾金箔，是否就是勾结外敌、篡改军备的铁证？而严世贞，则是这一切在朝堂上的总策划和庇护者？

线索在脑中飞速串联，一个巨大的、令人心寒的阴谋轮廓逐渐清晰：科举舞弊案（贡院血案）→ 边关军械被暗中破坏 → 军饷可能存在的巨大亏空 → 兵部尚书孙承宗可能掌握关键证据 → 孙承宗在琼林宴被灭口 → 矛头被引向新科探花李寻欢 → 严世贞欲借机除掉知情人并销毁证据！

这盘棋，下得太大了！大到足以动摇国本！

就在李寻欢沉浸于推演之中时，牢房外寂静的通道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迅疾的脚步声！这脚步声轻灵诡异，落地无声，若非李寻欢六识敏锐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脚步声并非来自通道入口的守卫方向，而是……来自更深、更黑暗的天牢深处！仿佛是从地底钻出！

李寻欢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盘坐的姿态未变，右手却已悄然笼入袖中，三根冰冷的小李飞刀，如同毒蛇的獠牙，无声地滑入指间！他屏住呼吸，将心跳压至最低，整个人仿佛与墙角那片浓重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死死盯住牢门上方那狭小的窥视孔。

脚步声在牢门外戛然而止！

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石壁上投下更大、更扭曲的影子。

来了！

是严世贞派来的灭口死士？还是……别的什么？李寻欢的神经绷紧到了极致。大理寺天牢，号称铜墙铁壁，竟有人能无声无息潜入至此？这本身就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诡异。

时间仿佛凝固。一秒，两秒，三秒……

突然！

“笃…笃笃…” 一个极其轻微、带着特定节奏的敲击声，在厚重的牢门内侧响起！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李寻欢耳中。

不是破门强攻！是……暗号？！

李寻欢眼神一凝。这敲击的节奏……他从未听过！既非大理寺的查房暗号，也非他熟悉的任何江湖联络信号。

门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