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苏沐瑶早早来到窑场,与窑场仅有的几人站在最小的马蹄窑旁等待瞻仰烧制的结果。
张傻子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拿起工具,小心翼翼地敲开青灰色的砖头,每一下敲击都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众人的心也跟随着节奏悬得更高。
随着最后一块青砖被取下,热气裹挟着窑内的气息扑面而来。张傻子走进窑炉,双手稳稳地捧着一件素烧的瓷碗从窑内走出。
靠近众人后,大家满心的期待瞬间化成了失望,只见瓷碗的表面布满密密麻麻的裂纹。
顺子忍不住惊呼:“怎么会这样?”
苏沐瑶上前拿过瓷碗,仔细端详,神色愈发凝重:“火候没掌握好,前期升温太急,坯体受热不均,才会裂成这样。”
张傻子自责道:“东家,都怪我,不懂得如何掌握好火候。”
苏沐瑶并未责备张傻子,而是说道:“将其他碗也拿出来,看看有没有好一些的。”
张傻子又接连取出几个,均出现同样多的裂痕,没有一件达到出窑的标准,无一例外全是次品。
楚儿为姑娘感到难过,眼眶不由泛红。
顺子指责张傻子:“大家唤你傻子,你还真是傻,让我和姑娘的辛苦白白浪费!”
张傻子委屈道:“我是第一次烧窑,自然没经验,可我都是按照东家说的一步一步完成,哪知出炉后会成这样?”
张伯替自己儿子解释道:“大姑娘,你千万别怪傻子,他是笨了些,可也并非诚心如此。”
重开窑场后的第一炉惨败如此,苏沐瑶心里也很难过,甚至怀疑该不会是窑神想通过这等结果告诉她女子不该开窑场?
想到自己掌握的制瓷技艺,若窑神不愿女子开窑场,又何必让她生在耀州的苏家?又何必赋予她制瓷的天赋?想来一定不是窑神之意,定是自己疏忽。
“不能怪傻子,怪我太过自信,曾跟着陈师傅烧过马蹄窑,便以为自己烧窑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想当傻子的师傅。殊不知烧窑学问大了,如何把握火候,还需依赖长期累积的经验。看来,我还得替傻子找个师傅才对。”
东家没有怪罪,还要替他找师傅,张傻子既感激又兴奋,连连说着:“多谢东家!多谢东家!……”
张伯也替儿子感到高兴:“大姑娘真是宽宏大量,傻子有您这样的东家,是他的福气。”
苏沐瑶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苏家窑场以前负责烧窑的陈师傅:“张伯,不知陈师傅去了哪里?”
张伯气愤道:“当初大东家对他多照顾?苏家一倒,他便跑去裴家,听说裴家给的工钱高。”
顺子应和道:“我可以做证,陈师傅就是跑去裴家,我还找过他,让他帮忙注意着,一旦裴家拉坯的工匠有空缺立即告诉我。”
张伯在顺子头上拍了一下:“你小子还有脸说这个!”
顺子捂着被打疼的地方委屈地嘟囔:“我也是实话实说嘛?不能欺骗姑娘。”
苏沐瑶问道:“张伯,你可知陈师傅住在哪里?我想亲自去见他。”
“难道大姑娘想劝陈师傅回来?”
苏沐瑶点头认可。
“陈师傅的家住在陈家堡,平日烧窑基本住在裴家窑场,大姑娘既然想找他,我这就到黄堡镇,找个理由把他请来。”
“我跟你一起去。”
……
来到黄堡镇,苏沐瑶找了一家茶肆,要了一壶热茶,一边静候张伯的消息,一边回想以前在苏家窑场时陈师傅如何悉心指导她烧制素坯。
陈师傅十岁时已在窑场跟着经验丰富的师傅学习烧窑,在耀州烧窑的师傅中,像他这类烧了四十多年的人屈指可数,裴家出高价钱将他挖去也是常理。
苏沐瑶以为,陈师傅在苏家待了二十余年,感情深厚自不必说,定会念及旧情,答应她回到苏家窑场。
她细细梳理着如何开口,力求言辞恳切,打动陈师傅的心。
茶香氤氲中,她的思绪愈发清晰,心中已有了几分把握。
不多时,张伯领着陈师傅走进茶肆。
陈师傅的头发已被岁月染成花白,像落了一层薄霜。饱经沧桑的脸上,颧骨高高凸起,皮肤粗糙得如同老树皮,被窑火熏烤多年的痕迹清晰可见。
苏沐瑶起身相迎,目光中透着敬重与期待:“陈师傅,许久不见。”
陈师傅略显惊讶,随即拱起布满厚厚老茧的手回礼道:“大姑娘回来了?夫人她可好?听说你们往后要住在汴京,没想到还能在耀州见到你。”
听这话显然张伯并未对陈师傅说起是来见她,苏沐瑶用询问的眼神看一眼张伯。
张伯并不觉得尴尬,笑着解释道:“我怕说是大姑娘要见他,他不来,就编了个瞎话,说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不来会后悔,就给骗来了。”
陈师傅举起食指指着张伯批评道:“你这老家伙就是心眼子多,只要你说是大姑娘想见我,再忙我都会来。”
苏沐瑶看到陈师傅的指头上嵌着洗不干净的黑色污渍,那是多年与泥土和窑火打交道的印记,她感到既熟悉又亲切。
“陈师傅,坐下聊。”
陈师傅落座后,目光柔和了许多:“我还记得元日时,大姑娘为烧好六出花口盏硬是让那个老家伙大过年地把我从家里唤到窑场。那时大姑娘的眼中满是希望,也笑盈盈的,几个月没见好像一下子长大不少……”
话没说完,陈师傅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赶紧收住。苏家出事,大姑娘一夜之间长大在所难免。也怪自己烧窑的技术虽好,就是不会说话。
张伯见状也在茶桌边坐下,插话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你好几个月没见大姑娘?她都到了该找婆家的年纪,长大再正常不过。还是快说正事,陈师傅是抽空跑出来的,不能待得太久。”
苏沐瑶先提起茶壶,边为陈师傅的盏中添茶水边说:“苏家遇难,父兄归期未定,我作为苏家的一员,必须帮父兄看好窑场,让苏家的炉火继续烧下去。陈师傅在苏家窑场待了不下二十年,自是感情深厚,要不是因为窑场关闭,沐瑶相信您绝不会离开。现下我打算重开窑场,昨日已燃起炉火,今日专程来请陈师傅回家,家中需要您。”
苏沐瑶说得言辞恳切,情意满满,陈师傅浑浊的双眼泛起泪光。透过泪光将大姑娘仔细瞧一遍,他难以相信一个姑娘家能将窑场开起来?
无论如何,他被感动,眼见泪水即将流出,陈师傅转过头抹去眼泪,再次面向大姑娘时情绪稳定许多。
“我在耀州的窑场待了几十年,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姑娘家开窑场。大姑娘有此志向令人佩服,可光有志向不够。历来跟瓷器打交道的都是男子,你一个姑娘家只怕会被人欺负。听我一句话,别瞎折腾,还是等大东家和少东家回来再说。”
苏沐瑶早已猜到陈师傅会这么说,从她决定重开窑场时,听到的人都会这么说,她懒得多解释,继续以情动人。
“陈师傅可知您在我心中的分量?”
陈师傅一脸疑惑,大姑娘没有接他话,反而问出他难以回答的问题,不由愣住。
苏沐瑶并不期望得到回答,主动说道:“我的祖父祖母走得早,我一直将您当我祖父看待。记得祖父离世时,我才十岁,她拉着我的手说,沐瑶,你若想祖父了,就多跟陈师傅说说话,我们两个一起长大,对彼此再熟悉不过……”
陈师傅听得落泪,抽泣着说:“老弟啊,我对不起你,苏家遇难,我毫不犹豫离开,也是不得已啊!……”
苏沐瑶趁机说:“跟我回去吧?苏家窑场需要您。”
苏沐瑶认为陈师傅一定会爽快应下。
只听陈师傅抹着泪说道:“大姑娘,原谅我不能跟你回去。若家里只有我一人,我即使拼了老命也会跟着你,可一大家子靠我养活。我要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用,多给家人赚些钱财,等我哪一日不在了,一大家子也能活下去。”
并未达到期望的结果,苏沐瑶不知该如何是好,用目光向张伯求助。
张伯接触到大姑娘的眼神,装作生气的样子:“你这老家伙怎么说话呢?难道大姑娘请你回去不给你工钱?还怕养活不了你那一大家子?”
陈师傅解释道:“我相信大姑娘肯定会给我工钱,可我不能拿着一大家子的生活去冒险?历来哪有女子开窑场的先例?就怕大姑娘给开砸了,到时我再到别家窑场也不能拿到现在的工钱。”
张伯气得骂道:“我看你就是忘恩负义的家伙!”
陈师傅并不介意被骂,叹道:“唉!若是大东家和少东家请我回去,我会二话不说跟着走,只是大姑娘……,唉!难啊!”
陈师傅叹完,站起身来:“大姑娘别怪我,我也奉劝一句,姑娘家别出来做事,这世道男人做事都不容易,何况你还只是个姑娘家?”
苏沐瑶算是看出来,人心中一旦有了成见,如何以情动人都无济于事。
她看着陈师傅正要离去的背影,心中多少有些不服气,强调道:“不管陈师傅如何看待女子开窑场,我都开定了,不求苏家窑场像我父兄在时那般辉煌,只求炉火不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