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炉火不息”四个字将陈师傅打动,他停下脚步,回过身,用苍老的双眼凝视着大姑娘。
“你果然不再是以前那个小姑娘,可我还是不能跟你回去。除了家中的难处外,我不能再做随意离开东家之事,否则耀州烧窑的工匠该如何看待我?不过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人,他烧窑的本事不在我之下,若你能说动他,苏家的炉火会烧得更旺。”
虽未请动陈师傅,却也有意外收获,苏沐瑶急切地问:“他是谁?”
张伯忍不住问道:“难道你说的是邢烈?”
“是他,他的情况你这老家伙清楚,仔细说给大姑娘听。”陈师傅说完转身离去。
邢烈的名字苏沐瑶根本没听说过,仍旧沉浸在被拒绝的失落中,坐下后盯着那盏陈师傅未动一口茶水的瓷盏。
“张伯,邢烈是何许人?为何我从未听说过?”
张伯兴致颇高,开始侃侃而谈。
“邢家住在华原县,祖上有许多田产,算是耀州的有钱人家。大姑娘从小只在苏宅和窑场走动,自然不知此人。”
苏沐瑶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幽幽地说:“竟然也是华原县人,倒是离得近。”
“此人从小喜欢烧窑,总是往各大窑场跑,别人赶他走,他便塞银子,在他十三岁之前将耀州的窑场跑遍,吸收了各家烧窑的技术和经验,渐渐成为耀州年轻一辈中烧窑的佼佼者。”
苏沐瑶失落地说:“他如此优秀,恐怕根本轮到苏家窑场,也许陈师傅为了拒绝我才说出此人。”
“陈师傅还真不是此意。耀州各大窑场的确都想留住邢烈,可怎奈邢烈不缺银子,根本不会将窑场给的工钱当回事,他只看重东家。若他看得惯便留下,若看不惯甩袖便走。他刚在裴家窑场干过,听说看不惯裴老爷又离开了,陈师傅才得了机会。邢烈现下赋闲在家,找他最合适不过。”
“如此说来,陈师傅是给我出了个好主意。”苏沐瑶又为难道,“邢烈对东家甚是挑剔,恐怕瞧不上苏家,尤其是女子开窑场。”
张伯也担心,还是鼓励道:“邢烈脾性古怪,说不定跟别人想法不一样,并不会认为姑娘家开窑场有什么不好,要不去试试?”
苏沐瑶沉思片刻,决定返回华原县亲自拜访邢烈。
……
邢宅坐落在华原县永寿街一处古朴院落,门前石狮威严,院外花草正在生长,草丛中时不时能看到蒲公英绽放的黄色花朵。
门外还种着一棵皂角树,显然是棵老树,枝叶抽出新绿不久,刚刚展开的叶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张伯将马车停好后,楚儿扶着姑娘走下马车。
苏沐瑶看一眼大门外的景况,心想,邢家的确是底蕴深厚的家族,院落虽古朴却不失气派,这等人家的后辈若非因为喜欢,又岂会做烧窑这等苦差事?
“张伯,我父亲曾经有没有想过请邢烈到苏家窑场?”
张伯已将马车安置好,来到姑娘身边:“怎么没想过?大东家之所以没有前去请他,是因为苏家窑场有陈师傅在,把他请来,陈师傅心里会不舒服。”
“那倒也是。”
“所以,在整个耀州,邢烈唯一没来过苏家窑场。”
“此人在一个地方如此待不住,恐怕不可靠。”
张伯也担心,可想遍整个耀州,烧窑好的师傅都在各大窑场,姑娘连陈师傅都唤不回来,其他师傅更别想,只能寄希望于邢烈。
“别想那么多,试试看,说不定大姑娘能制服邢烈。”
苏沐瑶无奈地笑了笑,心想,若转身离开便什么希望都没有,若踏进那门还会有一半希望,如此对比还是踏入得好。
她示意张伯前去敲门。
张伯走上前,轻敲院门。
片刻后,门缓缓开启,看上去像这座宅子的管家,将张伯上下打量一番:“你找谁?”
张伯回道:“我找邢师傅。”
“找家主何事?”
“苏家大姑娘前来请邢师傅到苏家窑场担起烧窑的重任。”
管家又伸脖子向外瞧了瞧,的确有位窈窕的姑娘和一个丫鬟:“稍候。”
门又被从里面关上,三人只好耐心等待。
不一会儿门被打开,还是管家:“家主问,苏家不是出事了吗?为何还会开窑场?”
苏沐瑶上前说:“麻烦转告邢师傅,我父兄虽遇难,可苏家窑场的炉火不能就此灭掉。昨日沐瑶已将炉火燃起,怎奈烧窑的经验不足,第一炉的素坯没有烧制成功。在他处听说了邢师傅的大名,故而慕名前来请邢师傅与我一起让苏家窑场的炉火烧得更旺。”
“稍候。”管家又关上门进去禀报。
张伯议论道:“这管家!把门关来关去,都不嫌烦?”
苏沐瑶的心情较为紧张,她在心中跟自己打赌,若门再次开启,邢烈愿意见她,便是苏家窑场重生的希望;若事与愿违……。她不愿想别的结果,在心中祈祷着……
门终于第三次开启,苏沐瑶双眼中充满希望,只听管家说:“家主请姑娘进去。”
紧张的心情放松了许多,苏沐瑶松口气踏入邢宅。
楚儿和张伯则紧随其后。
管家在前引路,穿过回廊,来到一间古朴的书房。
书房的门敞开着,一位中年男子正端坐于书案后,正拿本书端详。
管家在门口回道:“家主,苏家姑娘已来,正在门外等候。”
“请进来吧。”邢烈的声音低沉而有力。
苏沐瑶深吸一口气,步入书房。
邢烈已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
苏沐瑶也打量着邢烈。
只见他眉宇间透着一股不羁,眼神深邃如海;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一根精致的玉簪束起来,显得既沉稳又不失风雅。
他身着一袭靛蓝色的锦袍,面料上乘,绣着暗纹领口与袖口处的白色镶边更衬出他的整洁与讲究。
除了那张轮廓分明的面庞上因常年与炉火打交道熏染出古铜色的肌肤外,苏沐瑶很难将眼前的中年男子与烧窑的师傅等同。
“你是苏耀祖的女儿?”
对方发问,苏沐瑶才回过神来,微微颔首:“正是。”
“你想重开窑场?”
“是。”
“你的勇气倒是令我钦佩,坐下聊。”
邢烈的确与他人不同,别人听到女子开窑场都会惊讶并反对,他反而说出“钦佩”二字,苏沐瑶不由对他的印象好了几分。
她走到一旁,缓缓落座,说话也变得大胆起来:“邢师傅果然与众不同,也正因此,沐瑶才登门拜访,想请您去苏家窑场。”
邢烈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哼,恐怕你是请他人不成才来请我?”
苏沐瑶坦然回应:“邢师傅果然聪明,一猜就中,沐瑶请的第一人便是陈师傅,他是从苏家窑场出去的,怎奈已入裴家,不能再背弃第二任东家,加之他对女子开窑场充满怀疑,故而不会再回苏家窑场,然后向我推荐了您,我才带着一份诚心前来。”
“听你说话倒是位坦荡之人,我对你的好印象增加了一分。”
苏沐瑶心中窃喜,看来邢烈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作假,那就坦诚相待,再说也没什么可欺瞒的。
邢烈话锋一转继续说:“你既敢登门,应该对我了解过一番,恐怕你已知,我这个人对东家十分挑剔,你敢肯定我会对你满意?”
苏沐瑶用诚恳的语气说:“张伯已将邢师傅的情况向我详细说明,在他人眼中邢师傅十分挑剔;可在我眼里,邢师傅活得甚是洒脱,令人羡慕。若有朝一日沐瑶也能像邢师傅这般喜欢便做,不喜欢便不去做,不必在乎他人的目光和看法,人生才得自在。”
邢烈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苏姑娘虽是女子,见识却不凡,难怪会想到重开苏家窑场。只是我对苏耀祖十分不满,除了苏家,耀州其他窑场的东家都请过我,说明他根本瞧不上我,我又何必跟着你去烧苏家的窑炉?”
苏沐瑶庆幸在大门口时问过张伯,否则此时她真的不知该如何应对,肯定不免编一番瞎话,只怕被邢烈识破,一口将她回绝。
“我父亲自然听过您的大名,也动过将您请到苏家的念头。可考虑到陈师傅,父亲才未亲自登门。邢师傅仔细想想便明白,若请了您,陈师傅该如何自处?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再说陈师傅在苏家窑场待了二十多年,苏家已将他当自家人看待,故而父亲虽想过,却并未付诸行动。”
“把人家当自家人看待又能如何?苏家一倒,跑去裴家,你前去相请,人家担心你一个姑娘家赚不到银子,才不愿跟你回去,然后把我揪出来,既是给你出主意,也避免你再去找他。”
“邢师傅家境优渥,自然体会不到贫寒之家的苦楚。我相信陈师傅但凡不必为一家人的生计考虑,一定会留在苏家;怎奈现实残酷,他无法遵从本心。我不会因此责怪他,也相信远在儋州的父兄能理解他的不易。倘若有一日苏家好起来,他若愿意回来,我和父兄一定还会接纳他。我说过他是我的家人,对家人永远不需要用苛责的目光看待,而是需要理解和接纳。”
邢烈听后,有些许动容:“若你能答应我四个条件,我便跟你去苏家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