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落霞余晖
苍牙的伤口在归途上反复渗血,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绷带,在云岫肩头的粗布衣衫上洇开,像幅被雨水打湿的破碎地图。阿九将银镯贴在他后心,桃花印记渗出的金光顺着经脉游走,在他苍白如宣纸的皮肤上勾勒出细密的纹路,却只能勉强压制伤势的恶化。"别白费力气了。"苍牙按住她的手,他的指尖冰凉如深潭里浸了百年的玉石,带着一丝病态的凉意,"魇魔的黑气已侵入肺腑,寻常灵力化解不了,需得落霞关的温玉床才能逼出魔气。"他说话时,唇角溢出的血丝染红了青衫前襟,像落了朵凋零的红梅。
云岫突然加快脚步,青铜刀在腰间的皮鞘里颠簸出沉闷的声响,与青石板路碰撞出"笃笃"的节奏,惊起路边几只啄食的麻雀。"那便去落霞关。"他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古铜色的脸颊在夕阳下泛着红光,刀疤眉舒展了些,"我娘的坟就在关外十里坡,正好去看看。"说这话时,他刀疤眉下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突然卸下了背负多年的千斤重担,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粗布裤管扫过路边的狗尾巴草,划出细碎的声响。
跳跳突然冲着前方的岔路狂吠,那条被半人高的荒草覆盖的小径上,斜斜插着支褪色的红绸箭——箭杆是上好的桑木,红绸虽已泛白,边缘处却仍能看出当年的鲜亮,这是落霞关守军特有的记号。阿九拔下箭杆,发现上面缠着张麻纸字条,字迹潦草却力透纸背:"念儿醒,速归。"落款是个歪歪扭扭的"肃"字,墨色深处还带着点暗红,像是血迹干涸后的颜色,在夕阳下泛着铁锈般的光。
"李肃先一步回关了?"阿九将字条凑近鼻尖,闻到上面除了松烟墨香还有淡淡的药草味,"是安神草,他在给李念治伤。"她将字条小心地折成四方形塞进袖袋,那里还放着李念绣了一半的荷包,针脚细密,露出半截桃花图案,透着少女的细腻心思。跳跳用鼻尖蹭她的手背,像是在催促,尾巴扫过她的裙角,带起一阵风。
穿过黑风谷时,曾经能吹走人魂魄的罡风已化作拂面的暖风,带着草木的清香,谷中不知名的野花在风中摇曳,粉白相间,煞是好看。那些褪色的经幡在风中舒展,露出底下新绣的雀氏图腾,针脚细密如鱼鳞,显然是不久前才补绣上去的,线头还没来得及修剪。西隘口的雪狐巢穴里,多了只蜷缩的小狐狸,巴掌大的身子裹着雪白的绒毛,碧眼灵动如翡翠,正叼着片桃花瓣玩耍,花瓣在它口中辗转,沾了点晶莹的口水。见到他们便摇着蓬松的尾巴蹭过来,亲昵地舔阿九的指尖,舌尖带着点温热的湿意,像颗跳动的小火星。
"是老狐仙的后代。"苍牙望着巢穴里堆积的兽骨,那些骨头都被打磨得光滑圆润,边缘处泛着温润的光泽,显然是被精心养护过的,"雪狐用灵体护你,自己却......"他没再说下去,只是将半支骨笛放在幼狐身边。骨笛刚一落地,便发出袅袅余韵,惊起几只栖息在岩缝里的雨燕,它们扑棱棱掠过晴空,翅膀在夕阳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叫声清亮如笛音,与骨笛的余韵交织在一起。
落霞关的城楼在暮色中泛着青灰色,垛口处飘扬的旗帜虽已磨损,边角卷起,却依旧挺立,旗面上的"落霞"二字在风中猎猎作响。守城的士兵见到云岫便吹起号角,那苍凉的调子在山谷间回荡,竟让阿九莫名心安。城门缓缓开启,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门轴里的铁锈簌簌落下,穿粗布短打的百姓们捧着陶罐涌出来,罐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米汤,米粒饱满,香气四溢,还飘着几粒红枣。见到阿九腕间的银镯,百姓们纷纷跪倒在地,为首的老者拐杖"笃笃"地敲着地面,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圣女回来了!雀氏的圣女回来了!"
为首的老妪头发已全白,用根雕花木簪挽着发髻,簪头刻着只小雀鸟,她颤巍巍地捧出块青铜镜,镜面虽已斑驳,布满细密的划痕,却仍能映出人影:"这是二十年前雀云瑶圣女留下的,她说总有天会有戴桃花镯的姑娘回来。"镜背上刻着的桃花纹,花瓣的弧度、花蕊的形状,竟与阿九的银镯分毫不差,连花瓣上的露珠纹路都一模一样。
阿九接过铜镜,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顺着手臂蔓延到心口。镜面突然泛起白雾,雾气中渐渐浮现出雀云瑶的模样——那女子身着月白襦裙,裙摆绣着细碎的桃花,发间别着支羊脂玉笛,正将襁褓中的李念递给守城的士兵,婴儿的襁褓是藕荷色的,绣着只小狐狸。她手腕上的银镯与阿九的如出一辙,连桃花印记的位置都丝毫不差。"告诉她,"镜中女子的声音温柔如春风拂过湖面,带着点江南口音,"祖母在桃花树下等她喝新茶。"
"祖母......"阿九捂住嘴,泪水突然决堤,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铜镜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模糊了镜中人的身影。她终于明白二阶石阶上的幻境为何那般真实,那个戴斗笠的女子,分明就是镜中的雀云瑶,那声音,与记忆中祖母哄她睡觉时哼唱的童谣调子一模一样,带着点催眠的温柔。
苍牙突然轻咳两声,用折扇柄指着关内最高的阁楼:"李肃在那里。"阁楼是典型的榫卯结构,飞檐翘角,挂着的铜铃在风中轻轻摇晃,却没发出声响,显然是被人用棉布裹住了。在暮色中透着古朴的韵味,窗棂上雕着缠枝莲纹,精致得很。窗台上,晒着串蓝莲花瓣,用细麻线串着,在夕阳的余晖中泛着淡淡的光泽,正是李念最喜欢的模样——她总说蓝莲花像极了寒潭的颜色,干净又纯粹,带着点凉意。
推开阁楼木门时,"吱呀"的声响惊动了窗边的人。李念正坐在绣架前绣荷包,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她发间,镀上一层金边,几缕碎发垂在额前,沾了点细小的线头。她眉心的黑珠已化作淡淡的桃花印记,像枚精致的胭脂痣,透着点粉色。见到阿九便丢下绣花针扑过来,发间的银簪叮当作响,那是老狐仙送她的生辰礼物,簪头雕着只小狐狸,狐狸的眼睛是用碧色琉璃做的:"阿九姐姐!你看我绣的双生笛!"荷包上的骨笛与玉笛相互缠绕,针脚间还缀着细碎的金粉,在光线下闪闪发亮,像是落了些星星。
李肃背对着他们站在书架前,正在整理堆叠的古籍。那些书都用蓝布封皮包裹着,书脊上用朱砂写着书名,字迹工整,透着书卷气。听见动静便转过身,脖颈上的蛇形纹路已淡成浅灰色,像幅褪色的水墨画,眼神清明如秋水,再无之前的疯狂,只是眼底深处还有点红血丝。"雀氏的医书都找齐了,"他将一本泛黄的医典递给云岫,书页边缘已卷起毛边,封皮上绣着的桃花纹有些磨损,露出底下的麻布,"苍牙的伤有救了。"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桃花,虽已失去水分,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粉嫩,脉络清晰可见,"这是二十年前雀云瑶送我的,她说若有天对不起念儿,就把这个烧了祭奠她。"
云岫突然揪住他的衣领,青铜刀的刀柄抵着他心口,刀身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传来,带着点灼人的热意:"你早知道念儿是雀氏血脉?"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怒火,刀疤眉拧成了疙瘩,眼角的肌肉突突地跳着,显然对李肃之前的行为仍有芥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李肃闭上眼,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我是她爹,怎么会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当年她娘临终前说,念儿的命是用来守封印的,我偏不信......"他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无尽的悔恨,泪水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那片干枯的桃花上,晕开点深色的印记,"结果还是没能护住她。"
"爹!"李念扑进他怀里,荷包上的流苏扫过他手背,带来轻微的痒意,像羽毛拂过,"祖母说守护不是牺牲,是传承。"她举起手腕,那里戴着串狐狸牙手链,牙骨被打磨得光滑圆润,用红绳串着,绳结打得很精致,"老狐仙说这是用它历代子孙的灵骨做的,能替我挡灾呢。"她晃了晃手链,发出清脆的响声,像风铃在歌唱,带着点欢快的调子。
苍牙突然按住心口的伤处,脸色泛起一阵潮红,像是被热气蒸过。阿九腕间的银镯突然发出金光,与医典上的朱砂字产生共鸣,书页"哗啦哗啦"自动翻到某一页,上面用朱砂画着双生笛与温玉床的位置图,旁边还有蝇头小楷的注解,字迹娟秀,是女子手笔。"需用两人的心头血共融,才能彻底清除魔气。"他看向云岫,目光里带着了然的笑意,"你娘留给你的那块暖玉,原来不是普通的玉石,是温玉床的核心,当年雀云瑶特意托人交给你娘保管的。"
三日后的清晨,落霞关的温玉床上,苍牙与云岫相对而坐。温玉床通体莹白,触手温润,是由整块暖玉雕琢而成,上面刻着与双生笛相同的桃花纹,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双生笛悬浮在他们之间,骨笛与玉笛交替发出清越的声响,笛音交织成金色的网,将两人指尖渗出的血珠凝成桃花形状,在空中缓缓旋转。阿九站在床边,银镯的光芒与玉床的暖光交融,在墙上投出雀氏圣女们的虚影——她们或坐或立,有的在吹奏玉笛,有的在抚摸银镯,都在微笑,发间的桃花与李念荷包上的图案渐渐重合,仿佛跨越千年的对话,无声却动人。
跳跳趴在床边打盹,耳朵偶尔抖一下,像是在做梦,尾巴尖偶尔扫过地面的蓝莲花瓣,那是李念特意撒在地上的,说这样能让笛声里带着花香。李肃正在廊下煮茶,紫砂壶里的春茶翻滚出嫩绿的叶片,像极了翡翠,茶烟袅袅中,他望着关外十里坡的方向,那里新立了块石碑,碑上没有名字,只刻着朵桃花,是他亲手刻的,刀法虽生涩,却透着满满的虔诚,石碑周围还种了圈蓝莲花,刚冒出嫩芽。
"茶好了。"李念端着茶盏跑进来,发间别着朵新鲜的桃花,花瓣上还带着晨露,在阳光下闪着光,"祖母说今年的春茶最是清甜。"她将茶盏递给阿九,杯沿还烫着朵小巧的桃花印,是她用烙铁精心烫上去的,边缘处还有点焦黑,透着点笨拙的可爱。
阿九接过茶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望着杯中浮起的桃花瓣,在碧绿的茶汤中旋转,突然明白银镯里多的是什么——是雪狐的灵魄,是雀氏的血脉,是所有守护与传承凝聚成的光。远处的断魂崖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幅水墨画,崖间的风里,似乎永远回荡着《安魂曲》的余韵,轻柔而坚定,像无数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这片重获安宁的土地。
云岫突然笑出声,指着窗外,声音里带着点沙哑:"你看,雨燕回来了。"一群雨燕正掠过落霞关的城楼,翅膀在湛蓝的天空下划出优美的弧线,它们的鸣叫清脆悦耳,像是在庆祝这来之不易的和平,与远处传来的鸡鸣犬吠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生动的人间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