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到仙境区附近时,戈安洛斯都会绕行,不去惊扰本就癫狂的幽灵,还有他们那些把自己包圆的陷阱。如果说幽灵有什么东西值得钦佩,戈安洛斯会选择仙境区的陷阱——大部分毫无意义的荒唐装饰混杂稀缺的真正致命的死亡之口,如四肢和躯干般紧密相连,令人在放松与警惕间摇摆不定,这是他最能体会到同伴说“怪物想象力十分匮乏”的时刻。
“坎帕帕!”威丹使用唤鸟那含混不清的口齿喊熟人,“坎帕帕!快来开门!我要加入你们!”戈安洛斯则站在暗处,等里面的人拆开陷阱后再潜入进去。
“来啦!”一位嚼着口香糖的中年男人踢开石头,漫不经心地说,交叠的双手自有一套命令紧紧待在腹部,最后不情愿地、颤抖着把一个陷阱拆开,又恢复原状才安心。“请便。口香糖没有了。”
他们就这样进入了仙境区,淡蓝的小灯一盏又一盏地随意摆放在失修的街道上,但太微弱,无法照亮这满是尘埃的街区,空气中还有一丝丝甜味挥之不去。
“坎帕帕是仙境区的管理者,记得跟他保持距离。”威丹看坎帕帕自顾自地走远,悄悄对跟上来的戈安洛斯说。
坎帕帕突然停住脚步,威丹也跟着站定,顿感不妙。戈安洛斯迅速给自己找了个位置站着——一个被蜡油堵死的小巷。坎帕帕吹开自己乱蓬蓬的头发,冲到威丹面前,狠狠地瞪着他。
“怎么了?”
“你总是这样!我以为你加入我们是改变了主意。为什么不把朋友介绍给我们?”坎帕帕指着戈安洛斯藏起来的方向,“仙境里大家都不是敌人!不要把外面的那套带进来污染仙境。”
“好的,好的,”威丹说,“他是武器,不是朋友。我们打巨斧帮用得着。”
坎帕帕生气了,吐掉口香糖说:“是朋友,别糊弄我!欢迎会取消,你们自己逛吧!”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任凭威丹如何呼喊,他都装没听见。
“倒也方便。”戈安洛斯又回到威丹身边,“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
“你继续跟着我呗,”威丹皱眉,没好气地说,“看来仙境区不会拒绝你这样的奇行种,打巨斧帮的时候记得配合团队。”
“……知道了。”戈安洛斯说。他估计这个团队也配合不了多久,还可以忍受。
一座三层楼房挡在大路尽头,窗口统一燃着大型烛台,像是房子的鬼火眼睛,将尽收眼底。厅堂空荡荡,后方人声鼎沸,还有木头玩具和骰子碰撞的声音,看来这就是仙境区的大本营,没有任何障碍。要是明天的巨斧帮也能这么容易就好了,威丹想着推开后门。
“威丹!”坎帕帕踩在一个胖子的背上打招呼,大概忘记自己之前说了什么,口水从嘴里淌出来,“来一起玩吧,我们来叠人堆啊!”
“谢了,我先坐会儿。”威丹挑了把彩色椅子坐下,旁边的戴头巾的妇人说:“这把椅子刚上过油漆。”
“老太婆开玩笑的!”一位紫色小丑翻着跟斗路过,“她喜欢捉弄新人!”
妇人哈哈大笑地给威丹戴了个毛绒小礼帽,戈安洛斯也有一个,不过是硬纸壳。她用小尖脚蹦跳着说:“孙子,生日快乐。”
威丹摘下礼帽扔到旁边的玻璃茶几上,咕哝着:“吵得我神经疼,比杀了我还难受。”
戈安洛斯把礼帽捏进领口,贴在缠绕的绳索上变成记忆粒子吃掉,反正恶作剧结束后,妇人不知道在跳什么舞,根本没在乎他。
妇人在跳芭蕾,这是她进疯人院前学的。她跳啊跳,直到一个镶着钉子的棒球棒砸中她的半边脑袋,她疼得大叫起来。沾血的棒球棒仍然不满足,接连敲了几个蹲着玩弹珠的头,鲜血飙溅在草坪上组成扭曲的人脸,威丹连忙躲开。
“死,死了才好!”拿着棒球棒的女人骨瘦如柴,眼球凸起,“你们这群坏蛋!”
“乌鸦!”坎帕帕冲过来,从衣服内侧掏出铁锤,凿开她的头盖骨,顿时乌鸦头上暂时多了根红色的辫子,又变成蛛丝牵引她缓缓倒下。坎帕帕用袖子擦沾满血迹和脑浆的锤头,直到整只袖子鲜血淋漓,他这次愤怒得脸也红得像蹭了血,“我已经警告你很多次了。这里没有敌人,除了无法自控的疯子。”
乌鸦早就听不见坎帕帕的话了,她的紧闭双眼的脸庞换上婴儿的纯洁,可以说这是她人生中最美的一瞬,其他时候都被大脑折磨得十分难堪。
坎帕帕把锤子上的残渣甩在地上,继续别回腰带里。女人很快只剩下灵魂,妇人在戈安洛斯脚边微弱地呼吸着。坎帕帕熟练地吹了声口哨,有个一米六左右的稻草人从草丛里钻出来,抖掉身上的稻草,原来只是一个幽灵的伪装,方形脸上挂着忧郁的神情。他和坎帕帕一起把受伤的人搬到房子里去。
“迪乌。”威丹喃喃地说,“居然从那么多人的围攻中活下来了,还找了件稻草人衣服。”
其余人突然开始玩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或者用碎石当积木当城堡,哪怕年龄大过树的年轮。小丑还在翻跟斗,仿佛刚才不过是另一个世界发生的事,又或者,只是习以为常。威丹转念一想,手攥紧外套。万念俱灰的人不少见,仙境里也一样。他差点也成为其中之一。
“威丹过得很好,我就放心了。当初救你时,你多么可怜狼狈!”坎帕帕回来手里多了一个铁罐,里面装着绷带和血水,“其实你也不必强迫自己加入仙境区。”
“不,我没有。我是自愿的。”威丹脱口而出,脸不红心不跳,但他看着坎帕帕的眼神却是真诚的伤感。坎帕帕救过他,那时他初来乍到,惹了不该惹的人,倒在街头,许多人走过,又有人想补刀,是坎帕帕冲出来搏斗,把他包扎好后就走了。在这里,如果不是精神失常,谁又会不顾一切地去帮助陌生人呢?
坎帕帕头转向戈安洛斯,微笑着问:“你呢?”
戈安洛斯不作声地点点头。
“好。”坎帕帕从玻璃茶几的抽屉里拿出医药箱回房子,末了还说,“今晚上你可以睡乌鸦的床铺。”
“莱昂,”戈安洛斯对威丹说,“你打算怎么对付?”
“你很惦记嘛。”威丹换了把沙滩躺椅休息,“我曾是他的助理。这么说你懂了吧?”
“我不明白。”
“别装傻。”威丹啧了一声说,同时意识到如果戈安洛斯真的是没智商的怪物,或许之前他开枪会更果决,“我又不是卓胜蓝或者林杰,喜欢提前布置计划。时间一到,见机行事。”
戈安洛斯不再说话,直到坎帕帕吆喝人们去休息,宵禁的警戒线已经悄然生长,横七竖八缠绕在路中央。
房子的二、三楼都是休息层,每个人都有自己软软的床。等所有人都沉睡后,戈安洛斯从床铺上起来想出门,门外的坎帕帕轻得像根羽毛似的飘进来,摁住他的胸口。
“睡吧,睡吧,孩子。”坎帕帕轻声说。
戈安洛斯感觉坎帕帕有把无形的刀切断了他的思维,但他很快又接了回去,此时坎帕帕站在床尾捂着手,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凭着本能行动了。不过,坎帕帕情绪毫无波澜,显然明白自己接触的可不是温良的同类。
戈安洛斯把手握成拳头,说:“别装傻,袭击巨斧帮你有什么计划?”
坎帕帕在床沿坐下,端起墙上新换的烛台,这个烛台是迪乌把两个烂的融在一起做成,像一个羊头,眼眶是把手,蜡泪顺着眼眶流到坎帕帕的手上,他却盯着蓝色的火焰不说话。不远处的床铺传来梦呓般的笑声。
“说啊。你说我是你的同伴啊。”戈安洛斯真的头一次见到比他还沉默的幽灵,不过,那倒是因为幽灵很快就识破他是怪物,再冷静也会远离,连尚虔棠什么也不明说,也想尽量远离他。坎帕帕的脑海应该在织一张谋略的网吧。
坎帕帕转过头,那灵魂的顶端竟然出现了一双眼睛的形状,戈安洛斯和他对视着,对视着,他很久没见过幽灵的眼睛了,似乎有好几个世纪——世纪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每一个幽灵的眼睛里面都满载丰盛的过往,却对外界加密不宣。
坎帕帕没来由地摇着烛台说:“美好未来到处是伤痕,连仙境也伤痕累累。我希望它们能早日痊愈,所以我对他们说,不愿意敞开心扉的话,就把伤痕制作成蓝色蜡烛吧,让它来记录伤痕究竟持续了多久。很少有不复燃的伤……”他的眼睛忽明忽暗,没继续说下去,即使对面是个好听众,说到这里也够不妥当了。
坎帕帕开始结尾:“朋友,温耀豪是个只制造伤痕的暴君,我已经无法忍受世界有那么多伤口。或许美好未来需要暴君,但现实不需要,它需要的是大家——和你。”说完,他扫视熟睡的众人,然后戈安洛斯一眼,吹灭燃了一半的蜡烛,又走出门去,留下疑惑的怪物。
戈安洛斯看了眼在闭目养神的威丹,没有浪费力气躺回去,而是在床上坐了很久,望着坎帕帕的背影,大约他也没有计划。戈安洛斯又调整视力,观察不远处的陷阱,分析陷阱的公式,说不定战斗时有用,直至钟里面的小黄鹂啼鸣宣布人们恢复玩耍和吵闹,仙境区的成员排队滑滑梯,又落到玩乐的院子。
戈安洛斯站在涂满颜料的角落。威丹对戈安洛斯说:“我去找坎帕帕放行”后和坎帕帕交涉十分钟,已经满头大汗,今天坎帕帕的态度十分坚决。
“你刚来就走,还没交到朋友,不来仙境区了怎么办?”坎帕帕说。
“我——”威丹试着顺着坎帕帕的思维找漏洞,“我要去拿玩具。我忘拿了。”
“迪乌会给你做一个,小丑也会那么一点儿。”坎帕帕插兜摇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威丹会用这种借口。
戈安洛斯身后,缠着绷带的老妇人挽着一个痴呆儿的臂膀,尝试用石头点亮一根蜡烛,却总是对不准蜡,火花不断地噼啪跑动,和尘埃摔跤。在这最安静的空地里,戈安洛斯听见草丛深处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戈安洛斯听了一会儿,又听见这声音在呼唤凌司正、玛特和威丹,以及更多已经死去的同伴。他决定去找声音的源头。威丹气得跺脚挠头,焦躁地小步走来走去,除了坎帕帕的话,完全不在乎其他。
草丛里还有很多幽灵,只是他们很安静,幸福地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一旦被打扰便会暴跳如雷。戈安洛斯一个也没惊动,走到草地边缘蹲下,扒开草皮,露出一截白色管道,声音终于更清晰了。
“林杰?”戈安洛斯回复。林杰的声音他是刻意记过唯一一条传播规律的,幽灵称它为“嗓音”。
“哦,联系上了戈安洛斯。其他人还活着吗?”林杰不自觉地降低语调,显得冷冰冰的,使传来的其他杂音更嘈杂了。
“活着。不超过十个。”
林杰沉默片刻,恢复平常的语气说:“好。这电话可以吧?其实是美好未来的神经。”
电话戈安洛斯不太熟悉,他跳过这个词:“神经,连接城市与外界的脉络之一?”他想起美好未来的外壳,一根根蓝色的管道不停运输着各种公式,由于太杂乱,他没有去辨别过。
“林杰,让我也试试……”卓胜蓝的声音冒出来又沉下去。
“首领,不要使用太久,再换一根。”一个陌生的声音从另一边清晰传来,戈安洛斯总算弄清楚了,现在有很多人围在林杰身边,是新同伴,而这些同伴正在从外部找毁灭的办法。
林杰让他们安静,说:“时间紧迫,美好未来反应也快,汇合前我也不会再通话。记得撬开青永家的地板。”
“我知道。”戈安洛斯回答,但管道已然寂静。
“戈安洛斯!”威丹找了过来,“快走,坎帕帕同意了。你在这蹲着干什么?”
“林杰他们正在解析美好未来的结构,发现可以内外交流的神经,不过可能会被美好未来察觉,所以他刚才向我传递命令后挂断了。”
威丹松一口气,蹲下来问:“首领怎么说的?”
“继续按计划来。毕竟我们是破除障碍的武器。”
“对,我们专精此道。”威丹哼了句母亲教的民谣,拍了下戈安洛斯的背,“出发吧,莱昂在等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