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暂的下坠过程中,木香沉捕捉到了两个瞬间,第一个是留春霞给他送来了满怀愧疚的一眼;第二个是留春霞调转剑头,对准了自己的脖颈。敢情是要以死明志。
但崔狗儿为什么能讲出那么长的两句话呢?答案是,在空中讲了一句,落地后讲了一句。
这样子落地还能讲得出话来吗?
能。不是说会有奇迹出现吗,老天爷卖给了他一个面子。三个福大命大的少年家拍拍屁股站了起来。
木香沉第一时间制住了留春霞的剑。
留春霞抱着师父,怅然若失。
奄奄一息的希女子道人却面带笑意。不难理解,方才她救人的举动其实就是奔着自杀而去的——她怎能不知道红铜怪是不敢下死手杀留春霞的呢?但以她的傲骨而言,如果留春霞被抓进宫,她怎能饶过自己独活?与命相比,她的面子更重要。谁不爱面子呢?崔狗儿对她说:
“活该您肉疼。”
没想到人回应了,而且精得跟鬼似的:“那纸条写的什么?”
“卓无穷让您弃离三秦观。”
“那个狗杂种。”
崔狗儿怒问:“关狗何事?”
希女子道人不吭声了,因为昏死过去。崔狗儿悄悄骂:
“你个狗不理的死寡妇。”
崔花雨拦住了杀气腾腾的十一条狗。崔狗儿跟她说:
“老野种那张臭嘴神了,一天都吃了些啥呢?”
“回头帮你打听打听。”崔花雨面向战场,“这会儿应该好好欣赏蒙面龟爷打怪兽才对。”
胜负天平出现了巨大的反转。能一下子在死神手里面抢回三条人命、等于造了三七二十一级浮屠的人,一定可以称作大侠,这样的大侠也一定打得过三个红铜怪。
大侠后背别着一个别致的斗笠——事实上它就是一个千年巨龟的壳。龟壳深褐间黄,与大侠身着的那一套镶金边的黑色夜行装极为搭调,与绣着同款龟壳的蒙面更是形成了前后呼应。
这么会装扮,这个大侠一定很帅。崔花雨却说:
“他应该是个裁缝。”
一阵无言的对峙过后,三个红铜怪一拥而上。
龟壳里面藏着一把剑,比常规的长剑短,比常规的短剑长,不长不短放在龟壳里面刚刚好——其实只要比木香沉资深一点点的武林人士就能一眼猜出它叫做龟忍剑。
大侠就是用它刺出了平淡无奇的一剑。
红铜怪们又用手去抓。抓住了,一人一只手抓住了。
抓住就对了,被内力困住了。回不去了。
大侠另一只手又像龟忍剑那样平淡无奇地送了出去。
红铜怪们伸手再抓。这下抓到老虎屁股了。
手之于剑来说,一定更灵活,至少大侠的这只手是。这只手在行进过程中猛地回缩,半路又忽地张开五指,张开五指后又再次前插——形象一点说就是来自于五指的真气化成了五把小型龟忍剑,以放暗器般的速度直奔对手而去。崔狗儿做精准点评:
“狐狸精遇上张天师,一物降一物。”
面对来访的五只小乌龟,三个红铜怪剩下的三只手抓到了三只,命中率也算是百分百。还有两只没抓到怎么办?
没有手了,只好用身体挡住。直白一点说就是有两个红铜怪人中招了。躲过一劫的是瞎了一只眼的那个。
正好平均分配,这位大侠的数学水平肯定也不错。
三个红铜怪都是俊杰,见来者不善,也不再纠缠,又大鹏似的飞走了。他们是如何摆脱大侠的内力纠缠呢?手套不要了。
“龟忍神剑手,”木香沉悄悄对崔花雨说,“自龟忍一派创先祖师龟忍神僧之后,已然绝迹江湖两百余年。”
“龟忍一派的故事,我听黄酸先生讲过。”
“害我破了学武不打人的戒,本龟亏大了。”大侠收起剑,隔着蒙面吹了吹手。他说话瓮声瓮气,像是脑袋栽进水缸喊出来的。他戴上斗笠,又对着天说:“适才发生的事情,谁都不准说出去。”
崔狗儿应道:“您一身上下乌漆墨黑,说出去也没人晓得您是谁。但即使是这样,我也不会说出去,否则就是您下的王八蛋。”
大侠的目光缓缓移向崔狗儿:“本龟若是早一点知道你心地这般好,你刚刚绝对会摔死。”
崔花雨说:“前辈这是在救人,不是打人。前辈没有破戒。”
“这个理由找得好,本龟喜欢。”大侠的眼睛虽然被蒙面紧成了一条缝,但还是能够精彩演绎出“眉飞色舞”这个综合性表情,他嘻嘻笑道,“本龟太喜欢你了。”
崔狗儿问:“前辈招徒弟不?”
“你?”
崔狗儿连转三圈:“您觉得这条件怎么样?”
“一点都不怎么样。”大侠指着崔花雨说,“本龟宁可招她半个,也不招一万个你。”
半个也不错。“那前辈就收了她吧,”崔狗儿大喜,扑通一声跪下,气壮山河地说,“作为回报,我愿意一生侍奉前辈左右,白天给您洗衣做饭,晚上为您拎灯提夜壶,而且费用自理。”
“没问题。”大侠又取下龟壳剑,“本龟说招她半个,来,你来做主,你说砍掉哪一半好?”
买卖不成仁义在。还好膝盖不值钱。崔狗儿说:“前辈莫急,我们回家商量一下再来。”
轮到留春霞跪了,泪眼婆娑:“恳求前辈,救救我师父。”
“你师徒二人公然叛国,石破天惊,本龟不敢救。”
“恳求前辈,救救我师父。”
“是本龟没那个本事救。令师倘若侥幸不死,三年五年的恐怕连豆腐都咬不动了,屎啊尿啊够你受的。俗话说,久贫家中无贤妻、久病床前无孝子。本龟给你个建议,扔了算了,于你于她都是一种解脱。”大侠说着说着笑了:“这是心里话,骗人不是人。”
留春霞颓坐地上,生无可恋。崔狗儿问:
“前辈是路过呢,还是专程赶来救人的?”
“重要吗?又不收你们钱。”
“不重要。就是想多跟您聊聊。跟您聊天我就想起我爹。”
“为何是你爹?”
“也不一定是我爹。怎么说呢,总之我想表达一种亲情。”
“本龟活了大半辈子,就两样东西没见过。”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两样东西绝对不存在。这世界上不可能存在前辈没见过的东西。”
“存在。想了解一下吗?”
“想。前辈愿意分享的话。”
“一,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二,没见过你这么拍马屁的。”
“前辈谬赞。”
“人生海海,祝各位好运。”大侠原地起飞,即将越过烽火台的时候反手一甩,六道光芒照着希女子道人的伤处而去。他说:“我只能暂时阻断伤情渗透,其他的就看她个人造化了。”
“多谢前辈。”留春霞弯腰俯首,哽咽难言。
“龟来龟来兮,不如归去。”转眼人已不见,瓮声犹存。
龟大侠倒是潇洒地走了。但对于三人五马十一狗来说,摆在面前的是一个成色十足的烂摊子。弃之不顾呢,这一对如花似玉的逃犯分分钟横尸虎牢关。带走呢?带走就是共犯,死罪没商量。
这是一个成色十足的大难题,就算是祖冲之在世也会装作没看见。但崔狗儿算清楚了。他催促着:
“走啦走啦。”
又说:“你们留下做好人吧。我是坏人,坏人和狗先走。”这下让本就左右为难的哥哥妹妹连上下也为难了。
见哥哥妹妹不吱声,又说:“救人也行。但我有言在先,不关我的事。哪天你们被抓去砍头,砍完头后不能回来找我。”
但马上后悔了,又尝试着甩包袱。他对留春霞说:
“这里离少林派没多少路,送你们去找决明子大师如何?这是最好的出路,就算他不能养你们一辈子,但起码能保住你师父的命。”
“各位有所不知,少林虽强大,但内部山头林立,此去无疑自投罗网。谢谢各位施予援手,贫道没齿难忘。请各位尽管离开便是。”
“我们可真的走了?”
“恕贫道不能远送。”
“贫道贫道,天都塌一半了,你就别再贫了。如果不是看在我大哥的份上,我才懒得跟你贫呢。”
留春霞看了木香沉一眼。崔花雨说:
“姐姐,我三哥口才好,话能反着说。他的意思就是要我们搭伙走,待二位伤情好转,姐姐再决定去留也不迟。”
留春霞垂首不语。崔花雨对崔狗儿说:
“姐姐同意了,拜托三哥安排一下。”
崔狗儿打架不行,歪点子却是手到擒来,这种时候确实需要他来当家。他可能早就想好了,张口就说:
“即日起,五人五马十一狗就是‘如假包换’的戏班子了,大家伙个个也都是戏子了,好好演,谁都有可能成为戏王。”
崔花雨即刻送上大拇指:“好点子。”
“别人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是你最清楚,三哥我从不吹牛。你瞧瞧我这先见之明——盘下戏班子绝不是贪小便宜。”
“也叫物尽其用。”崔花雨继续输送马屁,“问谁是狗界智多星,非我四季歌三少爷莫属。”
“你不是我亲妹妹,以后离我远一点。”
“看把你得瑟的。一捧就上天了。”
江仲逊贵为一方神医,木香沉自小耳濡目染,学得不少,尤其是涉及武学方面的内外伤病。眼见大事已定,他便纵身上马,采购药材去了。当下状况,也只能死马当做活马医了。崔狗儿说:
“今晚就在这儿落脚了。戏班子还是得花点时间打造打造。”
崔花雨说:“戏班子虽然是暂时伪装,但还是得有个名儿,就叫它龟大侠如何?是他成就了咱们五个人的缘分。”
“龟大侠戏班?明明是歪货,偏偏引用真人真事。”
“天色不早了,开工。”
说到底,几乎所有的活儿都是围绕马车做文章。首先是清空,为病号腾出位置。留下戏服和演艺工具。但这对于崔狗儿来说太不容易了,满满一车好东西基本都要扔,扔一样他的心就像被捅一刀,扔两样就是两刀,扔三样就是三刀……他觉得自己所受的伤,丝毫不亚于希女子道人。完了他跟留春霞说:
“这是账本,你拿好了。亲兄弟明算账,一笔是一笔,更何况你八竿子都打不着我、我、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留春霞愣了愣,正欲摘手镯呢。崔狗儿反而拦住了:
“且慢。来日方长,到头来再一起结。账本你先收着,花销自觉入账,反正利息很低。”
小半夜时分,崔花雨终于在虎牢关口等到了满载而归的木香沉。但临床时,木香沉却犹豫了。崔狗儿对留春霞说:
“他头一次给人看病,怕医死人。你可想好了,想好了写个免责声明。但医药费照样得算。”
“我相信你。”留春霞看向木香沉。
崔花雨酸溜溜地说:“姐姐眼光真好。”
“看完病之后记得换上,赶明儿起你就开始演守孝,反正你师父这样子跟死也没什么两样,相当好入戏。”崔狗儿把一身丧服扔给留春霞,然后又把一堆胭脂粉末搬到她面前,又说:“全涂脸上去,怎么丑怎么涂,三少爷我看不惯长这么漂亮的累赘。”
留春霞自小由师父一手带大,又长期生活在三秦观的刻板教条里,确实不知该如何与尖酸刻薄的自诩“大唐市井前三强”的崔狗儿沟通,但她终究明白他的苦心,也就照做了。
万事俱备,崔狗儿颁发最后一道指令:“好人死人都好生休息,寅时一过就出发。”
他是个精打细算的人,为了赶在第二天日落之前渡过黄河,草草休息了一两个时辰之后,便唤醒一行人马,趁着星辰早早出发了。五人五马十一狗如时抵达目的地,黄河古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