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沉重的雨幕,像是老天爷撕开了口袋,把天河的水一股脑倾倒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
豆大的雨点砸在茅草屋顶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噗噗”声,仿佛无数只冰冷的手在绝望地捶打。
雨水顺着低矮的屋檐淌下来,在泥地上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刷着一切,也带走了土墙根下最后一点暖意。
杨生像一尊泥塑,僵立在堂屋门口,浑身上下早被屋外飘进来的冷雨和屋里蒸腾出的血腥气浸透。
他粗布褂的前襟湿了一大片,颜色深得发黑,紧贴在胸膛上,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那湿冷的布料,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
可他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湿。
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屋里那张破旧的板床上传来的、越来越微弱的气息死死攫住。
那气息断断续续,每一次艰难的抽吸都像是从肺腑深处硬生生刮出来,带着撕裂般的杂音,每一次呼出,都微弱得几乎要消散在弥漫着铁锈味的空气里。
“秀莲…秀莲…” 杨生喉咙里滚着破碎的音节,声音低哑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他想冲进去,双脚却像被钉死在这冰冷的泥地上。
堂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芯被风吹得摇曳不定,将他的影子扭曲地投在身后斑驳的土墙上,巨大、晃动,如同一个随时会扑下来吞噬一切的鬼魅。
产婆王婶佝偻着腰,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上沾满了暗红的血,那刺目的红在油灯昏黄的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手去压秀莲高高隆起的腹部,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粗暴。
汗水混着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从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淌下来。
“用力啊!秀莲!再使把劲儿!孩子卡住了!头…头快出来了!” 王婶的声音嘶哑尖锐,穿透雨声,刺进杨生的耳膜,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啊——!” 板床上,秀莲爆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
那声音撕裂了雨幕,也撕裂了杨生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希望。
她整个身体向上弓起,像一张拉满到极限、即将崩断的弓,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突,皮肤呈现出一种骇人的青紫色。
随即,那绷紧的身体猛地一松,重重地砸回硬邦邦的床板上。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那声惨嚎的尾音还残留在潮湿的空气里,而她,却像一盏被狂风吹灭的油灯,骤然熄灭了。
屋子里只剩下王婶粗重的喘息,和屋外那永无止境的、令人窒息的哗哗雨声。那盏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骤然暗了下去,几乎熄灭,只余下一点微弱的豆粒之光,苟延残喘地映照着床上那片迅速扩大的、死寂的阴影。
王婶的手颓然垂下,沾满血污的手无力地搭在床沿。
她慢慢转过身,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冻住了,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木然。
她看着门口泥塑般的杨生,嘴唇翕动了几下,才发出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杨生…娃儿…也没了…胎死腹中…节哀吧…”
“胎死腹中”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杨生的心尖上。
他眼前猛地一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粗糙的手掌死死抠住冰凉的门框,指甲缝里瞬间嵌满了腐朽的木屑。
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又被他用尽全身力气咽了下去。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胸腔里传来破风箱般空洞的嗬嗬声。
雨,更大了。
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泥土的腥气,从四面八方涌进来,淹没了这方寸之地,也淹没了杨生世界里所有的光和热。
02
杨生家的破败小院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平日里聒噪的鸡鸭都缩在角落里,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院中那棵半枯的老槐树,枝叶在微凉的秋风里瑟瑟发抖,更添几分萧瑟。
一口崭新的柏木棺材,停放在院子中央,散发着新木特有的、带着苦涩的香气。
这香气与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纸钱焚烧后的焦糊味、以及一丝难以驱散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沉重的氛围。
棺材通体乌黑,厚重的木料被打磨得异常光滑,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四角包着锃亮的黄铜,沉重而坚固。棺盖尚未合拢,虚掩着,露出一条令人心悸的缝隙。
杨生穿着一身簇新的、浆洗得发硬的粗布孝服,那白色刺眼得如同严霜。
他直挺挺地跪在棺材前头,像一截被雷劈焦的树桩。
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皮肤是死灰般的颜色,干裂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他一动不动,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的眼睛,死死盯着棺材前头那块简陋的木牌位——“爱妻秀莲之位”。
牌位前,三根细长的线香无声地燃烧着,青烟袅袅上升,扭曲、消散。
他倾尽所有,甚至背上了沉重的债务,才买来了这口村里人想都不敢想的上好柏木棺材。
这是他唯一能替秀莲做的了。
她活着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走了,他不能让她再躺在那薄皮匣子里,被虫蚁啃咬,被地下的湿冷浸透。
这厚实的木头,沉甸甸的黄铜,是他能给她的最后一点体面,是他沉甸甸的、无处安放的愧疚和绝望。
几个穿着同样粗布孝衣的远房族亲,面色沉重地在院子里低声交谈着,偶尔瞥向杨生那凝固的背影,眼神里交织着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没有人上前劝慰。
巨大的悲伤像一堵无形的墙,隔绝了他与整个世界。
“时辰到了。” 主持丧礼的族老哑着嗓子,打破了沉重的寂静。
几个青壮年男人默不作声地围拢到棺材边。
沉重的棺盖被抬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
杨生跪着的身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像是被这声音猛地刺穿。
他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族人的肩膀,死死投向棺内。
棺木内铺着薄薄一层白色的粗布,秀莲静静地躺在里面。
她穿着出嫁时那件洗得发白、唯一没有补丁的旧红袄,脸上盖着一张粗糙的黄表纸。那纸盖住了她最后的面容,只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僵硬的轮廓。
她的身体显得异常瘦小,被宽大的寿衣包裹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
隆起的腹部被寿衣刻意地、笨拙地抚平了,掩盖了那里曾经孕育过的、如今已一同逝去的小生命。
杨生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被抚平的腹部位置,瞳孔骤然收缩,巨大的痛苦如同海啸般瞬间将他吞没。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是受伤野兽濒死的哀鸣,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的一声。
粗糙的孝帽歪斜了,露出他额角迅速红肿起来的皮肉。
“合棺!” 族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砰!”
沉重的棺盖落下,严丝合缝。
那一声巨响,如同地狱之门在杨生面前轰然关闭,斩断了他与秀莲、与那个未曾谋面孩子最后的、虚幻的联系。
最后一线微光被彻底隔绝在厚重的柏木之外,连同她模糊的轮廓,一起沉入了永恒的黑暗。
杨生维持着那个额头抵地的姿势,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滚烫浑浊的泪,无声地砸落在身下冰冷的泥地里,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
03
秀莲的坟孤零零地立在村西头乱葬岗的边缘。
新翻的黄土堆成一个不大的土包,在一大片荒草萋萋、东倒西歪的旧坟茔中,显得格外刺眼。
几场连绵的秋雨过后,坟头上的泥土被冲刷掉不少,露出底下更深的颜色,几根稀疏的杂草挣扎着从土缝里钻出来,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一块粗糙的青石墓碑竖在坟前,上面只用简陋的刻痕划着“杨门张氏秀莲之墓”几个字,冰冷而潦草。
杨生佝偻着背,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通往自家那几亩薄田的田埂上。
脚下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泥泞,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沉又软。
他手里拎着一把豁了口的旧锄头,锄头柄上沾满了湿泥。
田里的活计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着他,沉甸甸的债务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日夜缠绕着他的脖颈,勒得他喘不过气。
秀莲走了,连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只留下这破败的屋子和看不到头的穷困。
他脑子里一片混沌,只剩下锄头刨进湿土时那单调的“噗嗤”声,以及胸腔里那颗麻木跳动的心脏。
“杨生哥!杨生哥!”
一个带着明显惊慌的喊声由远及近。杨生迟钝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循声望去。
只见村口方向,货郎李二正挑着他那副破旧的担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他这边跑来。
李二跑得气喘吁吁,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汗,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像是刚从什么骇人的地方逃出来。
“李二?咋了?跑成这样?” 杨生停下脚步,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
李二跑到近前,把担子往地上一撂,也顾不上喘息匀了,一把抓住杨生的胳膊,手指冰凉,还在微微发抖。
“杨生哥!出…出怪事了!吓死我了!”他咽了口唾沫,心有余悸地回头望了望镇子的方向,仿佛那里藏着吃人的妖魔。
“慢慢说,啥事?” 杨生被他抓得胳膊生疼,眉头皱得更紧。
“我…我今早去镇上赶集,卖点针头线脑,”李二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神秘的恐惧,“就在镇东头,王记杂货铺门口…天刚蒙蒙亮,街上人还不多…”他又紧张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我看见…看见一个人!一个女人!那背影…那走路的姿势…我的老天爷!活脱脱就是…就是你家嫂子,秀莲啊!”
杨生浑身猛地一僵,如同被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
他死死盯着李二那张因恐惧而扭曲的脸,瞳孔骤然收缩:“放屁!” 这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硬生生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暴怒和难以置信的寒意。“李二!我婆娘入土都快半个月了!你大清早撞见鬼了还是睡迷糊了?这种混账话你也敢说?!”
他猛地甩开李二抓着他胳膊的手,力气大得让李二踉跄了一下。
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被冒犯、被亵渎的怒火混合着心底深处那无法言说的巨大悲伤,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双眼赤红,额角青筋暴跳,那眼神凶恶得像是要把李二生吞活剥。
李二被他吼得脸色更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连连摆手:“杨生哥!杨生哥!你听我说完!千真万确啊!我…我起初也以为眼花了,可…可她就在那铺子门口,踮着脚,像是在看货架最上面一层…那侧脸…那头发…不是秀莲嫂子是谁?她…她好像在挑东西,是…是孩子吃的米粉!王记铺子最靠里那层货架上摆着的!”
“胡说八道!” 杨生只觉得一股冰冷的血液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抄起手里的锄头,作势就要朝李二抡过去,那豁口的锄刃在惨淡的日光下闪过一道寒光。“我婆娘怀着孩子走的!哪来的孩子?你再说一句这种戳我心窝子的话,我…我劈了你!”
李二吓得魂飞魄散,“妈呀”一声怪叫,也顾不上他那副担子了,连滚爬爬地转身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喊:“疯了!杨生疯了!我…我亲眼看见的!就是秀莲嫂子!她踮着脚…在买米粉…买米粉啊…” 声音很快消失在田埂尽头。
杨生拄着锄头站在原地,胸口像拉风箱一样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一团团散开。
他死死盯着李二消失的方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握着锄头柄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
买米粉?给谁买?
一个冰冷刺骨的念头,如同毒蛇的芯子,猝不及防地舔舐了他早已麻木的心脏。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
他用力甩了甩头,像要把这荒谬绝伦、亵渎亡灵的念头甩出去。
一定是李二看花了眼!一定是!或者就是他存心编造,拿他杨生的伤心事寻开心!
他狠狠啐了一口,扛起锄头,转身继续朝着自家田地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只是那脚步,比来时更加虚浮踉跄,仿佛踩着的不是泥泞的田埂,而是万丈深渊的边缘。
李二那惊恐的喊声——“买米粉啊”——却像魔咒一样,在他空荡荡的脑子里反复回响,挥之不去。
04
日子像磨盘上的谷子,被沉重的债务和无穷无尽的劳作碾得粉碎。
杨生把自己活成了一头麻木的牲口,天不亮就下地,直到夜幕沉沉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间冰冷死寂的屋子。
他不敢停,一停下来,那巨大的空洞和蚀骨的思念就会像冰冷的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更不敢去想李二那天的话,只当是对方发了癔症,或者存心作弄。
然而,深秋的寒意越来越重,夜色也降临得越来越早。
这天傍晚,杨生从地里回来得比往日稍晚了些。
最后一缕天光挣扎着沉入西山背后,浓重的暮霭像墨汁一样迅速洇染开来,将破败的小院和低矮的土屋裹进一片灰蒙蒙的混沌里。
秋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发出呜呜的怪响,如同妇人压抑的哭泣。
杨生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瞬间攫住了他。
他反手关上院门,插好那根并不牢靠的门闩,正要拖着步子往堂屋走。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甜香,如同一条滑腻的小蛇,猝不及防地钻进了他的鼻腔。
那味道……是米糊!是熬煮得恰到好处,带着新米清甜气息的米糊!
而且,是专门熬给小娃娃吃的那种,细腻、绵软,带着一种近乎温柔的暖意。
杨生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
他僵立在冰冷的院子里,像一尊被骤然冻结的石像。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这味道……这味道太熟悉了!
秀莲怀上孩子后,身子重,胃口差,就常常在傍晚,守着灶台,用小火耐心地熬煮这种米糊。
她说,等娃儿生下来,也要这样慢慢喂……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扭头,死死盯向厨房那扇黑洞洞的小门。
门虚掩着,里面没有点灯,一片浓稠的黑暗。
可那甜丝丝的米糊香气,却固执地、越来越清晰地从门缝里飘散出来,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一种诡异的诱惑。
鬼使神差地,杨生一步一步,挪向那扇门。
脚步声在死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沉重。
他伸出冰冷僵硬、沾满泥污的手,指尖触碰到粗糙冰凉的门板,轻轻一推。
“吱呀——”
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呻吟,向内缓缓敞开。
厨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灶膛口残留的一点微弱的余烬红光,勉强勾勒出屋内模糊的轮廓。
灶台上,那口秀莲常用的、腹部圆鼓鼓的粗陶小罐,正架在灶眼上。
罐口氤氲着丝丝缕缕白色的热气,那股甜暖的米糊香气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浓郁得几乎有了实质。、
而就在那陶罐旁,背对着门口,静静地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身影异常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杨生无比熟悉的旧蓝布衫子。
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地挽着,几缕发丝垂落在颈侧。
她微微佝偻着背,侧着身,似乎正专注地看着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红光,又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着罐子里的米糊熬好。
昏暗中,杨生只能看清她侧脸的一小部分轮廓。
那皮肤在灶膛微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青白色,像蒙了一层陈年的糯米纸,冰冷,毫无生气。
她的姿势凝固着,一动不动,仿佛一尊立在灶台旁的、没有生命的蜡像。
“秀…秀莲?”
杨生的嘴唇哆嗦着,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
声音干涩嘶哑,轻得如同梦呓。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冰冷的铁手,瞬间攥紧了他的心脏,捏得他几乎窒息。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骨嗖嗖地往上爬,头皮阵阵发麻,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后跟绊在门槛上,差点摔倒。
是梦?是眼花?还是……李二说的,是真的?
他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揉搓着自己干涩疼痛的眼睛。
粗糙的手掌摩擦着眼皮,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
他拼命地眨眼,再定睛看去——
灶台边,空荡荡的。
那个穿着旧蓝布衫子的瘦削侧影,消失了。
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那口粗陶小罐,依旧架在冷冰冰的灶眼上,罐口不再冒热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的幻觉。
那股浓郁得几乎令人窒息的米糊甜香,也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只余下灶膛灰烬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味。
杨生像被抽掉了骨头,整个人瘫软下去,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里衣,顺着额角、鬓角涔涔而下。
黑暗中,他死死盯着那口空荡荡的灶台,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打颤,一股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彻底将他吞噬。
不是眼花。他真真切切地看见了!
秀莲回来了!她……她在给谁熬米糊?
05
那晚之后,杨生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活气。
他不敢再在天黑后回家,在地里磨蹭到夜色浓得化不开,才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往回挪。
每次推开院门,心脏都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每一次细微的风吹草动都让他惊惧万分。
他不敢进厨房,灶台成了他心底最深的禁忌。
然而,恐惧如同跗骨之蛆,仅仅过了两天,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再次降临。
又是一个深秋的傍晚,寒意比前几日更重,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
杨生在地头徘徊了许久,直到最后一丝天光被浓墨般的夜色彻底吞噬,他才不得不硬着头皮往家走。
远远地,就看到自家那破败的小院里,厨房的位置,竟透出一点极其微弱、摇曳不定的昏黄光亮!
不是油灯那种稳定的光,更像是……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光!
杨生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坠入了冰冷的深潭。他僵立在院门外,双腿如同生了根,一步也挪不动。
冰冷的恐惧攫住了他,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那点昏黄的光,像黑暗中一只诡谲的眼睛,无声地召唤着他,也嘲笑着他的怯懦。
最终,一股说不清是绝望还是自暴自弃的情绪压倒了恐惧。
他不能永远躲在外面。他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推开院门,沉重的木门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瘆人。
那熟悉的、带着新米清甜气息的米糊香味,比上次更加浓郁,更加真实,如同实质般扑面而来,瞬间充斥了他整个鼻腔,霸道地驱散了夜晚的寒气。
杨生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步一步,挪向厨房门口。
门依旧虚掩着,昏黄的光亮和浓郁的香气正是从门缝里透出。
他屏住呼吸,颤抖的手轻轻推开一条缝。
眼前的景象让他如遭雷击。
灶膛里的柴火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小小的厨房映照得忽明忽暗。
灶台上,那口熟悉的粗陶小罐正架在火上,罐口氤氲着大团大团白色的热气,浓郁的米糊甜香几乎要凝成水滴。
而灶台前,那个穿着旧蓝布衫子的瘦削身影,比上次更加清晰!
她微微侧着身,背对着门口,一头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
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正握着一柄小小的木勺,缓慢而专注地在陶罐里搅动着。
木勺刮过粗糙的陶罐内壁,发出轻微而规律的“沙…沙…沙…”声。
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在灶火的噼啪声中,清晰得令人心胆俱裂。
她搅动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那是世间最重要的事情。
杨生这一次看得更真切了。
那侧脸的轮廓,那低垂的眉眼弧度,那微抿的唇线……分明就是秀莲!只是那皮肤,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白,没有一丝血色,冰冷得像深埋地下的玉石。
“沙…沙…沙…”
木勺搅动米糊的声音持续着,像一个冰冷的魔咒。
巨大的恐惧瞬间转化为一种濒死的绝望。
杨生再也无法承受这非人的折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秀莲——!”
他猛地向前跨了一步,撞开了虚掩的厨房门!
“哐当!”
门板撞在土墙上。
就在他冲进去的刹那,灶膛里的火光猛地一暗,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捂住。
那个专注搅动着米糊的青白侧影,如同被投入滚水的墨迹,在他眼前倏然淡去、消散!快得只留下一道视觉残留的虚影。
搅动声戛然而止。
灶台上,那口粗陶小罐依旧架在灶眼上,罐口不再冒热气,里面空空如也,冰冷一片。
灶膛里只剩下几块暗红的炭火,苟延残喘地散发着微弱的热量。
浓郁的米糊甜香,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一股淡淡的草木灰味道。
杨生僵立在厨房中央,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空荡荡的灶台,眼神空洞,充满了无法理解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遗弃的茫然。
不是幻觉!绝对不是!
他的妻子,死了将近一个月的妻子,回来了。
她回来熬米糊,熬给谁吃?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惊慌的拍门声,伴随着邻居王婆那变了调的、带着哭腔的呼喊:
“杨生!杨生!快开门!不好了!出大事了!你…你家秀莲的坟…坟里…有娃儿在哭啊!”
王婆的哭喊如同一道炸雷,在死寂的夜里轰然劈下,狠狠砸在杨生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上!
坟里有娃儿在哭?!
杨生只觉得眼前猛地一黑,一股腥甜直冲喉头。
他踉跄着冲出厨房,院门外的拍打声和哭喊声像无数根钢针扎进他的耳膜。
厨房里那空荡冰冷的灶台,王婆撕心裂肺的呼喊,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米糊甜香……无数个惊悚的碎片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疯狂搅动、碰撞,最终指向一个他连想都不敢想的、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恐怖事实!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低嚎,猛地拉开院门。
门外,王婆脸色惨白如纸,浑身筛糠似的抖着,布满老年斑的手死死抓着门框才没瘫软下去。
她一见杨生,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极度的恐惧,语无伦次地哭喊:“杨生!我的天爷啊!我刚…刚打你媳妇坟头那边过…就想着…想着去烧点纸钱…天黑…路不好走…我就听见…听见…”
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伸手指着村西乱葬岗的方向,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听见…听见你媳妇坟里头…有娃儿哭!是小娃儿!哭得…哭得可惨了!细声细气的…呜呜咽咽…像…像小猫叫…就在那土堆底下!听得真真儿的!我的老天爷…这…这到底造了什么孽啊!” 王婆说完,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哭声在寂静的村庄上空回荡,凄厉得如同夜枭。
杨生如遭五雷轰顶,僵立在门口,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成了冰坨。
厨房里“秀莲”熬煮米糊的青白侧影,和王婆口中那从坟茔深处传来的婴儿啼哭声,在他混乱的脑子里瞬间重叠、炸开!
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摔在冰冷的泥地上,失去了知觉。
06
“鬼!绝对是厉鬼索命!胎死腹中,怨气冲天啊!” 村东头的老槐树下,几个村民缩着脖子,压低了声音议论,眼神里充满了恐惧。
“可不是!李二在镇上看见她买娃儿吃的米粉!杨生自己都在家灶房里撞见两回了!这还有假?”
“王婆亲耳听见坟里有娃娃哭!天爷!这…这怕不是成了母子煞?”
“杨生都吓晕过去了!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人命!这晦气沾上谁,谁家都不得安生!”
“得请人!赶紧请人做法事!镇不住这厉鬼,咱们整个村子都要遭殃!”
恐惧如同瘟疫,在闭塞的小村里迅速蔓延。秀莲的坟成了禁地,白天也无人敢从那边走。
关于“母子煞”、“冤魂索命”的流言越传越邪乎。
终于,在几个德高望重的族老牵头下,大家凑了一笔钱,火速派人去三十里外的青云观,请来了据说法力高深的张道士。
张道士来的那天,天色阴沉得如同扣了一口铁锅。
他五十上下,面容清瘦,三缕长须,穿着一身半旧但浆洗得干净的靛蓝色道袍,背着一柄用黄布包裹的桃木剑,身后跟着两个捧着香烛纸马、铜铃法印的小道童。
他步履沉稳,眼神锐利,自带一股肃杀之气,一进村,就让惶惶不安的村民们心头稍定。
法事就设在杨生家破败的院子里。
院子中央早已搭起了一座简易的法坛。
一张褪色的黄布铺在破桌上,上面摆放着香炉、烛台、清水碗、符纸、朱砂笔,还有一把寒光闪闪的铜钱剑。
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燃烧的呛人气息和一种无形的紧张。
张道士神色凝重,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手指掐算不停,眉头越皱越紧。
最后,他停在院门口,目光如电,直射向西边乱葬岗的方向,沉声道:“好重的阴怨气!煞气盘踞,直冲牛斗!主家娘子非是善终,腹中胎儿夭折,怨念纠缠,化而为厉,徘徊阳世,不肯归去!此乃大凶之兆!”
他一番话,更是坐实了村民心中“母子煞”的猜测,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
“开坛!” 张道士不再多言,低喝一声,走到法坛前。
他净手焚香,神情肃穆,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晦涩难懂的法咒。
他脚踏罡步,身形在小小的法坛前快速移动,宽大的道袍袖子带起呼呼风声。
两个小道童分立左右,一个敲响清越的铜磬,一个摇动摄魂的铜铃。
“叮——”
“铃铃铃——”
清脆的磬音和急促的铃声交织在一起,在压抑的空气中震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抵人心。
杨生被几个族人架着,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地坐在堂屋门槛上。他被迫看着这一切,身体微微发抖。
张道士的咒语,法器的声响,村民恐惧的目光,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早已麻木的神经。
他脑子里只剩下那个在灶台前专注搅动米糊的青白侧影,和王婆口中那坟茔深处的婴儿啼哭。
张道士做法越来越急。
他猛地抓起一把朱砂,撒向空中,口中咒语陡然变得高亢尖锐。
接着,他一把抓起法坛上那柄寒光闪闪的铜钱剑,剑尖挑起一张画满鲜红符咒的黄纸,在烛火上“呼”地一下点燃!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妖孽!还不现形!”
随着这声雷霆般的暴喝,张道士手腕一抖,将那燃烧的符纸猛地掷向院中空地!符纸在空中化作一团炽烈的火球,瞬间照亮了昏暗的院落!
就在这火光骤亮的刹那!
院子西墙角堆放柴草的阴影里,一个极其模糊、穿着旧蓝布衫子的虚影,如同被惊动的烟雾,倏然一闪!
张道士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到了这常人难以察觉的一闪!
他须发皆张,怒目圆睁,如同金刚怒目!没有丝毫犹豫,他反手从背后“呛啷”一声抽出那柄用黄布包裹的桃木剑!
剑身暗红,刻满符文,散发着古朴沉重的气息。
“妖孽!哪里走!”
张道士舌绽春雷,脚下猛地一踏,身形如电,直扑向西墙角!手中的桃木剑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破空之声,朝着那模糊虚影消失的位置,狠狠劈下!
“呜——!”
桃木剑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厉啸!
就在剑锋即将劈中那团阴影的瞬间——
“哇——呜哇——呜哇——!”
一声凄厉无比、穿透力极强的婴儿啼哭声,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村西头乱葬岗的方向炸响!
那哭声极其尖锐,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无边的恐惧,如同被利刃刺穿心肺的小兽发出的最后哀鸣,瞬间刺破了法坛的咒语、法器的声响、村民的惊呼,清晰地、狠狠地钻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那哭声仿佛蕴含着巨大的怨愤和痛苦,在寂静的村庄上空凄厉地回荡、盘旋,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啊——!” 院中的村民瞬间炸开了锅,恐惧如同瘟疫般爆发!女人们失声尖叫,抱头蹲下;男人们面无人色,连连后退,撞翻了法坛边的香烛;连那两个小道童都吓得丢了手中的法器,铜磬“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张道士劈出的桃木剑硬生生僵在半空!他脸上的怒容瞬间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取代!他猛地扭头,望向村西坟地的方向,握着桃木剑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锐利的眼神第一次出现了动摇和骇然!
那凄厉的婴儿啼哭,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抽打在他的脸上,也彻底击溃了这场盛大法事的根基!
“我的娘啊!坟…坟里真…真有娃儿在哭!”
“母子煞!是母子煞发威了!”
“张道长…张道长也镇不住啊!”
“完了!完了!村子要遭大难了!”
混乱的哭喊声、尖叫声、绝望的哀嚎声在院子里响成一片,如同末日降临。
杨生瘫坐在门槛上,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那凄厉的婴儿啼哭,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脑子,扎进他的心脏!每一个音节都像是在控诉,在哀嚎!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恐怖的哭声却无孔不入,直抵灵魂深处!
“啊——!” 杨生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嘶嚎,猛地从门槛上弹起来,像一头彻底疯癫的野兽,不顾一切地撞开拦在身前的村民,跌跌撞撞地冲出院子,朝着村西头、秀莲坟地的方向,发疯般地狂奔而去!
“秀莲——!” 他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凄厉绝望,在回荡的婴儿啼哭声中显得格外渺小和悲怆,“你有啥不甘心!有啥放不下!你告诉我!你托梦给我!我给你办!我拼了这条命也给你办到!求求你…别折磨我了…别折磨孩子了…”
他的嘶吼声被呼啸的秋风撕扯得支离破碎,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乱葬岗的、荒草丛生的小路上。
院子里,一片狼藉。
香烛倾倒,符纸散落。
张道士拄着桃木剑,脸色铁青地望着杨生消失的方向,又望向哭声传来的坟地,眉头紧锁,眼神深处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这场法事,似乎触动了某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东西。
07
夜色浓稠如墨,沉甸甸地压在乱葬岗上。
荒草萋萋,在刺骨的寒风中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
几棵枯死的老树伸展着狰狞的枝桠,像鬼爪般刺向铅灰色的天穹。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腐、草木衰败的苦涩,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死亡的冰冷气息。
杨生像一具行尸走肉,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到秀莲的坟前。
新起的土包在夜色里只是一个模糊的隆起,那块粗糙的青石墓碑如同一块冰冷的界碑,沉默地矗立在荒凉之中。
下午那场失败的法事带来的混乱和恐惧仿佛还残留在空气中,更添几分阴森。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土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也丝毫无法唤醒他麻木的神经。
下午那凄厉到刺穿灵魂的婴儿啼哭声,此刻还在他空荡荡的脑子里疯狂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秀莲…” 杨生张开干裂的嘴唇,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哭腔,在死寂的坟地里微弱地飘散,“我…我对不住你…对不住咱们的娃儿…”
冰冷的夜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只有一种被掏空般的虚脱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我晓得…你心里苦…你不甘心…娃儿没见着天日就…就跟着你走了…” 他哽咽着,大颗大颗滚烫浑浊的泪砸落在面前的泥土里,瞬间被冰冷的土地吸走。“你怨我…恨我…我都认…你打我骂我,索我的命…我都认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冰冷的墓碑,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恐惧,还有一种豁出去的疯狂哀求。
“可你…你别这样…别出来吓人…别…别再熬那米糊了…” 想到厨房里那青白专注的侧影,杨生浑身又是一阵剧烈的颤抖,“娃儿…娃儿他…他在底下也害怕啊!那哭声…那哭声…是在遭罪啊!秀莲!你告诉我!你到底要啥?你到底有啥放不下?你托梦给我!清清楚楚告诉我!我杨生对天发誓!拼了这条命也给你办到!求你了…放过娃儿…放过你自己…安安心心地去吧…”
他嘶哑的哀求声在空旷的坟地里回荡,显得格外凄怆无助。他把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墓碑底座上,粗糙的石面硌得皮肉生疼。“咚…咚…咚…” 沉闷的撞击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托梦给我…秀莲…求你了…” 最后,他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冷的坟土上,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呜咽和粗重的喘息。寒意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毒蛇,顺着毛孔钻进他的四肢百骸。意识在巨大的悲痛和寒冷的双重侵袭下,渐渐模糊、沉沦…
08
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浑浊的深水,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亮在前方浮现,驱散了浓稠的墨色。
杨生发现自己站在一片虚无之中,脚下没有实地,周围是流动的、灰蒙蒙的雾气。雾气深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渐渐清晰起来。
是秀莲。
她穿着一身干净的、洗得发白的旧蓝布衫子,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挽在脑后。
她的面容很清晰,不再是在厨房里看到的那种骇人的青白色,而是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深重的、化不开的哀伤。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隔着几步远的雾气,望着杨生。
眼神复杂,有眷恋,有痛苦,有深深的无奈,还有一种杨生无法理解的、近乎哀求的急切。
“秀莲!” 杨生心头剧震,想冲过去,双脚却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动弹不得。他想大声呼喊,喉咙却像被堵住,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秀莲看着他,苍白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她的眼神,她的表情,她整个身体散发出的那种焦灼的气息,都在传递着同一个意思。
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双臂。
在她怀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
那襁褓是用她生前那件旧蓝布衫子上撕下来的破布裹成的,洗得发白,边缘都磨出了毛边。
她将襁褓轻轻往前送了送,动作轻柔得如同托着易碎的珍宝。
她的目光从杨生脸上移开,深深地、无比眷恋地凝视着怀中的襁褓,然后,又缓缓抬起,再次看向杨生。
那眼神里的哀伤几乎要溢出来,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她的嘴唇无声地开合着,这一次,杨生清晰地“听”到了!
不是声音,是直接印入他灵魂深处的意念,清晰得如同惊雷炸响:
“生哥…把我们的儿子…接回家…养大…”
这意念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带着秀莲全部的不舍、牵挂和椎心泣血的恳求!
儿子?我们的儿子?!
杨生如遭五雷轰顶!
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瞬间将他淹没!
他猛地瞪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
秀莲怀里的襁褓似乎动了一下,一只极其瘦小、肤色异常青白的小手从破布的缝隙里伸了出来,在空中无力地抓挠了一下,又缩了回去。
“秀莲!你说什么?儿子?他还活着?他在哪儿?!” 杨生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灵魂都在震颤。
秀莲的身影在雾气中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她最后深深地、无比眷恋地看了一眼怀中的襁褓,又抬起泪光盈盈的眼眸,无比哀戚地望了杨生最后一眼。
那眼神里包含了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为一个无声的、沉重的嘱托。
她的身影如同水中倒影被投入的石子打散,彻底消失在流动的灰雾里。
“秀莲——!” 杨生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猛地向前扑去!
身体一个剧烈的抽搐,杨生“腾”地一下从冰冷潮湿的泥地上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冷汗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天刚蒙蒙亮,东方天际透出一线鱼肚白,将乱葬岗的轮廓勾勒得更加狰狞。
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梦!是梦!
但那梦中的景象,清晰得如同烙印,深深镌刻在他的脑海里!秀莲哀伤的脸,那破布裹成的襁褓,那只青白瘦弱的小手,还有那直接炸响在灵魂深处的意念——“把我们的儿子…接回家…养大…”
儿子!她还活着?在棺材里?!
一个疯狂到极点、却又与所有诡异线索丝丝入扣的念头,如同野火般瞬间燎原,烧尽了他所有的恐惧和迟疑!
李二看到的买米粉!厨房里熬米糊的身影!王婆听到的坟里哭声!道士做法时那凄厉的婴啼!还有这清晰无比的托梦!
这一切的一切,根本不是什么厉鬼作祟!是孩子!是秀莲肚子里那个他以为胎死腹中的孩子!他还活着!在棺材里!秀莲的魂魄…是在护着他!在给他找吃的!在向自己求救!
“啊——!” 杨生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狂吼,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一夜的寒冷和悲痛仿佛被这疯狂的念头彻底驱散,一股滚烫的、不顾一切的力量灌注了他全身!
他跌跌撞撞,像疯了一样冲出乱葬岗,朝着村子狂奔!清晨的冷风灌进他大张的嘴里,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燃烧:开棺!立刻开棺!
“来人啊!来人!” 杨生冲进村子,嘶哑的吼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惊起一片鸡飞狗跳。他状若疯虎,冲到离得最近的族叔杨老栓家门前,用尽全身力气捶打着那扇破旧的木门,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咚咚咚”的闷响,震得门框上的尘土簌簌落下。
“老栓叔!开门!快开门!帮帮我!开棺!我要开棺!孩子!孩子还活着!”
门“吱呀”一声开了,杨老栓披着件破棉袄,睡眼惺忪,脸上还带着惊疑:“杨生?你…你疯魔了?大清早的嚎什么?开什么棺?谁的孩子活着?”
“我的孩子!秀莲的孩子!他没死!在棺材里!秀莲托梦给我了!快!帮帮我!找几个人!开棺!” 杨生双眼赤红,布满血丝,脸上是极度的亢奋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他死死抓住杨老栓的胳膊,力气大得几乎要把老人的骨头捏碎。
杨老栓被他这模样吓得够呛,又听到“开棺”、“孩子活着”这些字眼,更是骇得魂飞魄散,连连摆手:“疯了!你真是疯了!入土快一个月了!孩子怎么可能还活着?那是鬼!是厉鬼缠上你了!快去找张道士…”
“不是鬼!是孩子!我的孩子!” 杨生猛地打断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你不帮我,我自己去!” 他一把推开杨老栓,转身又冲向另一家。
他的嘶吼和疯狂的行为很快惊动了整个村子。越来越多的人聚集过来,围着他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大多数人脸上都写满了恐惧和不信,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
“杨生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开棺?那是要遭天谴的!”
“惊动了母子煞,咱们都得陪葬!”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苍老却沉稳的声音响起:“都围在这儿干什么?”
人群分开,张道士带着两个小道童走了过来。
他脸色依旧凝重,但眼神锐利地扫过状若疯魔的杨生,眉头紧锁。
“张道长!您来得正好!” 杨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扑到张道士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仰着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道士,“道长!您法力高深!您告诉我!昨天…昨天做法的时候,那坟里…那哭声…是不是…是不是活人的哭声?是不是?!”
张道士看着杨生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疯狂和深藏的、近乎绝望的哀求,沉默了片刻。
他回想起昨日做法时那穿透一切、充满痛苦生机的婴啼,又想起自己感受到的那股盘桓不去的、强大却并非纯粹恶意的阴怨之气…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那哭声…非是寻常鬼魅之音,其中蕴含之痛苦挣扎…确似…生魂之泣。”
“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杨生猛地从地上跳起来,转身对着惊疑不定的族人和族老们嘶吼,“道长都说了!是活人的哭声!是活人的!是我儿子!我儿子还活着!在棺材里!开棺!必须开棺!现在!立刻!马上!”
他如同疯魔,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双目赤红地扫视着众人:“谁帮我开棺!我杨生下辈子给他做牛做马!谁拦着我救我儿子!我现在就跟他拼命!” 他猛地从旁边柴垛上抽出一把劈柴的斧头,紧紧攥在手里,斧刃在晨光下闪着寒光!那架势,当真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人群被他这不要命的架势镇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恐惧依旧存在,但杨生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父爱,以及张道士那模棱两可却指向“生魂”的话语,像两块巨石,在众人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族老们面面相觑,低声急促地商议着。
“这…这万一…”
“可张道长也说了…那哭声…”
“杨生这样子…不开棺怕是要出人命…”
最终,一个年纪最大的族老重重叹了口气,声音带着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罢了!杨老栓!杨树根!还有你们几个…胆大的,带上家伙,跟杨生…去一趟吧!张道长…劳烦您也一同去…镇着点…以防万一…”
被点名的几个青壮年汉子,虽然脸色发白,眼中充满恐惧,但在杨生那择人而噬的目光逼视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各自去找铁锹、镐头。张道士神色凝重地点点头,示意两个小道童带上法器。
一行人,在杨生状若疯虎的催促和引领下,在众多村民恐惧又好奇的复杂目光注视下,怀着各自的心思,踏着清晨冰冷的露水,沉默而沉重地走向村西头那片令人心悸的乱葬岗。
09
乱葬岗在清晨灰白的天光下,更显荒凉死寂。枯草挂着冰冷的露水,踩上去发出窸窣的碎响。
几只乌鸦被惊起,“呱呱”怪叫着飞向铅灰色的天空。
秀莲那新起的坟包孤零零地立在边缘,潮湿的黄土在晨光下泛着阴冷的色泽。
几个被点名的汉子,杨老栓、杨树根还有另外两人,握着铁锹镐头的手都在微微发抖,脸色煞白,眼神躲闪,时不时瞟向一旁脸色凝重的张道士和两个捧着铜铃、符纸的小道童,仿佛他们手中的法器是唯一的救命稻草。
杨生却像换了个人。所有的恐惧、迟疑都被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取代。
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那冰冷的坟茔,仿佛能穿透厚厚的土层,看到下面的一切。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劈柴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斧刃在微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寒芒。
“动手!快挖!” 杨生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几个汉子被他吼得一哆嗦,互相看了一眼,又看看族老和张道士。
族老无奈地点点头,张道士则向前一步,口中念念有词,手中掐诀,示意小道童摇响铜铃,试图驱散可能存在的邪祟之气。
“叮铃铃…叮铃铃…”
清脆的铃声在死寂的坟地里回荡,非但没有带来安宁,反而更添几分诡异和紧张。
汉子们咬了咬牙,终于将铁锹和镐头插入了冰冷的湿土中。
“噗嗤…噗嗤…”
“哐…哐…”
泥土被挖开的声音,铁器磕碰到石块的闷响,交织在一起,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鼓上。
潮湿的泥土被一锹一锹地铲开,堆放在旁边,渐渐露出下方那口崭新的、乌黑沉重的柏木棺材一角。
随着覆盖的土层越来越薄,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开始弥漫开来。那是泥土的腥腐、草木根茎的腐烂气息、还有一种…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本身的、冰冷的腐败味道。这味道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让挖土的汉子们脸色更加难看,动作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杨生却仿佛闻不到这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像一尊石像,拄着斧头立在坑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逐渐显露的棺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
他全部的意志都集中在一点——撬开它!
终于,覆盖在棺材上的最后一层泥土被清除。
那口沉重的柏木棺材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乌黑的木料依旧光滑,四角的黄铜包边在惨淡的晨光下反射着幽冷的光泽。
棺盖严丝合缝地盖着,如同一道隔绝生死的冰冷闸门。
那股腐败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
“开…开棺吧…” 族老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浓重的恐惧。
几个汉子放下铁锹镐头,面面相觑,谁也不敢第一个上前。杨生眼中厉色一闪,猛地一步跨到坑边,手中的斧头高高扬起,作势就要劈向棺盖的连接处!
“慢!” 张道士突然出声阻止。
他上前一步,神情无比凝重,从怀中掏出一张叠成三角的黄色符纸,口中念念有词,指尖在符纸上虚画几下,然后猛地将符纸拍在棺盖正中央!
“天清地明,阴浊阳清!开棺!” 张道士一声低喝。
杨生早已等不及,斧头带着风声,“哐”地一声狠狠劈在棺盖边缘!火星四溅!沉重的柏木异常坚硬,一斧头下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但这声响却像是信号,旁边几个汉子也终于鼓起最后的勇气,拿起带来的铁钎和撬棍,插进棺盖与棺身的缝隙。
“一!二!三!用力!” 杨老栓哑着嗓子喊号子。
几个汉子脸憋得通红,脖子上青筋暴起,使出吃奶的力气撬动!
“嘎吱——嘎吱吱——”
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声、挤压声、崩裂声骤然响起,刺破了坟地的死寂,也狠狠揪紧了所有人的心脏!沉重的棺盖在巨大的力量下,开始一点点、极其艰难地向上移动!
缝隙在扩大!
一股更加浓郁、更加复杂、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开闸的洪水般猛地从缝隙里喷涌而出!那不仅仅是泥土和腐败的味道,还夹杂着一种浓重的血腥气、羊水的腥臊气、以及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生命排泄物的恶臭!
“呕——” 离得最近的杨树根第一个忍不住,丢下撬棍,冲到一边剧烈地呕吐起来。
其他几个汉子也是脸色发青,强忍着胃里的翻腾,手上的力气都泄了几分。
只有杨生,对这足以熏晕人的恶臭恍若未闻。
他死死盯着那越来越大的缝隙,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呼吸急促得如同拉风箱!
“用力!快啊!” 他嘶吼着,手中的斧头疯狂地劈砍着棺盖边缘,木屑纷飞!
“嘎吱——嘣!”
一声更大的断裂声响!一块沉重的棺盖角被硬生生撬断!撬开的缝隙瞬间扩大到足以伸进一只手臂!
就在这瞬间!
“呜哇——呜哇——呜哇——!”
一声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婴儿啼哭声,猛地从棺材内部传了出来!
那哭声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充满了痛苦、虚弱和无尽的恐惧,像是被遗弃在冰天雪地里的小猫发出的最后哀鸣!
这哭声如同惊雷,狠狠劈在在场每一个人的天灵盖上!所有人都僵住了!挖土的汉子、族老、张道士、小道童…全都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骇然!连正在呕吐的杨树根都猛地停住,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棺材!
真…真的有哭声!在棺材里面!
杨生如遭雷击,身体剧烈地一晃,手中的斧头“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巨大的狂喜和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瞬间淹没了他!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非人的嚎叫,如同濒死的野兽,猛地扑向那撬开的棺材缝隙!
“秀莲!儿子!”
他嘶吼着,不顾那浓烈到极致的恶臭,不顾棺木边缘尖锐的木刺,双手死死扒住棺盖边缘,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棺盖猛地向旁边一推!
“轰隆!”
沉重的柏木棺盖被彻底掀开,滑落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棺材内部的情形,毫无遮挡地暴露在惨淡的晨光之下,也暴露在杨生那双被狂喜、恐惧、悲痛彻底撕裂的赤红眼眸之中!
棺材底部铺着薄薄一层早已被污秽浸透、看不出颜色的白粗布。
秀莲的遗体静静地躺在上面。
时间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又在密封的棺材里,遗体的变化是触目惊心的。
她的面容被覆盖的黄表纸遮住,但那曾经隆起的腹部位置,寿衣被一种巨大的力量由内而外撕裂开一个不规则的、狰狞的口子!
撕裂的边缘沾满了深褐色干涸的血迹和粘稠的、黄绿色的污秽!
而在那撕裂的寿衣下方,在她双腿之间蜷缩着的——
是一个小小的、浑身沾满了暗红血污、黄绿色胎便和粘稠羊水的婴儿!
婴儿瘦小得惊人,皮肤呈现出一种缺氧的青紫色,皱巴巴地贴在小小的骨架上,像一只刚出生就被抛弃的幼鼠。稀疏的胎发湿漉漉地贴在头皮上。
他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一只青紫的小手紧紧攥着一小块从母亲蓝布衫子上撕扯下来的破布,正无意识地、微弱地吮吸着破布的一角。
他的小嘴微微张着,发出那细若游丝、痛苦断续的啼哭:“呜哇…呜哇…”
他的胸膛极其微弱地起伏着,证明着这是一个顽强的、活生生的生命!
整个乱葬岗,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超越想象极限、震撼到灵魂深处的景象惊呆了!
挖土的汉子们僵立着,如同泥塑木雕;族老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道士脸上的镇定彻底碎裂,瞳孔剧震,手中的桃木剑都微微颤抖起来,他身后的两个小道童更是吓得面无人色,紧紧抱在一起。
这哪里是什么母子煞!这分明是一个在母亲死后、在棺材中顽强诞生、挣扎求生的孩子!一个在绝境中存活了近一个月的生命奇迹!
“儿子…我的儿子!” 杨生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混杂着狂喜和巨大悲痛的嚎哭!这哭声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防!他再也顾不上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污秽,猛地俯身,伸出颤抖得如同风中秋叶般的双手,小心翼翼、却又无比坚定地探入棺材,伸向那个蜷缩在母亲遗体双腿之间、微弱啼哭的小小生命!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粘滑、布满污秽的小小身体时,浑身剧烈地一颤。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为秀莲承受的无法想象的痛苦,为这孩子承受的无法言说的苦难!
他动作轻柔得不能再轻柔,仿佛捧起的是世间最易碎、最珍贵的琉璃。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冷、颤抖的小小身体,连同他紧攥着的、母亲衣衫的破布,一起从那冰冷、污秽的死亡之地抱了出来!
婴儿离开了冰冷的棺材,接触到外面相对“新鲜”却依旧寒冷的空气,似乎受到了更大的刺激,那微弱断续的啼哭声陡然拔高了一些,充满了痛苦和不适。小小的身体在杨生粗糙、沾满泥土的大手中剧烈地颤抖着。
“不怕…不怕…爹在这儿…爹带你回家…” 杨生紧紧地将这失而复得的儿子抱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去温暖那冰冷的小身体。
他低下头,布满胡茬、沾满泪水和泥土的脸颊,无比轻柔地贴在那冰凉、沾满污秽的小脸上。滚烫的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滴落在婴儿青紫的皮肤上,混着污秽流淌下来。
“爹带你回家…咱们回家…” 他嘶哑地重复着,声音哽咽破碎,抱着孩子的手臂却稳如磐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和一种近乎神圣的守护。
他艰难地转过身,抱着怀中这脆弱而顽强的生命,一步一步,无比沉重又无比坚定地踏出坟坑,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清晨冰冷的阳光洒在他佝偻却挺直的背影上,也洒在他怀中那个沾满死亡污秽、却顽强啼哭的新生儿身上。
这一幕,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怆、震撼和一种穿透死亡阴霾的生命之光。
张道士望着杨生离去的背影,又低头看向棺材中秀莲那腹部撕裂、无声无息的遗体,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他默默收起桃木剑,示意小道童收起法器。周围的汉子们依旧沉浸在巨大的震撼和茫然中,久久无法回神。
10
杨生抱着孩子冲回家的景象,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巨石,瞬间在小小的杨家村掀起了滔天巨浪。
恐惧如同瘟疫,以比之前更猛烈百倍的势头席卷了整个村落。
“开棺了!真开棺了!”
“抱出来个活孩子!从棺材里!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鬼婴!绝对是鬼婴!沾着死人血污生出来的,能不邪性?”
“母子煞!这是母子煞成形了!那孩子就是索命的厉鬼!”
“完了!杨家村要遭大难了!必须把这祸害除了!烧死他!趁他还没成气候!”
流言在惊恐中迅速发酵、扭曲、妖魔化。不到半天功夫,杨生家那破败的小院外,就聚集起了黑压压的人群。
男人们手里拿着锄头、铁锹、火把,女人们抱着孩子躲在后面,脸上写满了恐惧和憎恶。
几个被恐惧冲昏头脑的族老站在人群前面,脸色铁青。
“杨生!把那鬼娃交出来!” 一个膀大腰圆的族老杨老铁厉声吼道,他是村里有名的暴脾气,此刻脸上肌肉扭曲,眼中只剩下疯狂的恐惧,“那是棺材里爬出来的邪物!留着它,咱们全村都得死绝!”
“对!交出来!烧了它!” “烧死鬼婴!” 人群被煽动起来,挥舞着手里的农具和火把,群情激愤,恐惧的声浪几乎要将杨生家那低矮的土墙掀翻。
紧闭的院门内,杨生紧紧抱着裹在破旧却干净棉布里的儿子。
孩子被他用温水极其小心地擦洗过,虽然依旧瘦小得可怜,皮肤青紫,但身上的污秽已经去除,此刻正闭着眼睛,小嘴微微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的哼哼声,像是在睡梦中也不安稳。
杨生粗糙的手指,无比轻柔地抚摸着儿子冰凉的小脸,那触感脆弱得像初春刚冒头的嫩芽。
听着门外震天的喊杀声,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种近乎冰冷的火焰。
院门被砸得“哐哐”作响,土墙都在震动。
“杨生!再不开门,我们就撞进去了!” 杨老铁的吼声如同炸雷。
杨生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将怀中的儿子放在铺着厚厚稻草的破摇篮里,用那床单薄的旧棉被仔细掖好每一个角落。
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沉睡中依旧皱着小小眉头、仿佛承受着无尽苦难的孩子,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然后,他猛地转身。
温柔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凶狠!他几步冲到灶台边,一把抄起那把磨得雪亮的劈柴砍刀!沉重的刀身握在手中,冰冷而坚实。
他大步走到院门前,没有开门,而是背靠着门板,用自己整个身体死死顶住。
门外疯狂的撞击和叫骂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
“砰!砰!砰!” 门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终于,“咔嚓”一声脆响!那根并不结实的门闩彻底断裂!
院门被外面汹涌的人潮猛地撞开!
火光瞬间涌入!
无数张被恐惧和愤怒扭曲的脸,无数双充满恶意的眼睛,无数高举着的锄头、火把,如同择人而噬的野兽,出现在门口!
“烧死鬼婴!” 杨老铁一马当先,挥舞着火把就要往里冲!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刹那!
一直安静沉睡在摇篮里的婴儿,似乎被这巨大的喧嚣和火光惊扰,小小的身体猛地一抽。
他没有像寻常婴儿那样放声大哭,反而——
“咯咯…咯咯咯…”
一阵极其突兀、清脆、甚至带着点欢快意味的婴儿笑声,毫无征兆地从摇篮里响了起来!
那笑声在群情激愤的怒吼和砸门声中,显得如此诡异,如此不合时宜,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门口汹涌的人潮猛地一滞!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止了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的来源。
只见那破旧的摇篮里,裹在旧棉被中的小婴儿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那眼睛出奇地大,黑亮得如同浸在寒潭里的墨玉,纯净得不染一丝杂质。他小小的脸蛋上竟然绽开了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粉嫩的牙床都露了出来。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那双黑亮的眼睛,并没有看向门口凶神恶煞的人群,也没有看护在摇篮边的父亲,而是直勾勾地、充满依赖和欢喜地望向——杨生身后的虚空!
仿佛那里,正站着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让他无比安心和快乐的人!
“咯咯咯…” 清脆的笑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回荡,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诡异魔力。
所有人都被这匪夷所思的一幕惊呆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上了每个人的心脏,勒得他们几乎窒息。
几个举着火把的汉子,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杨老铁脸上的狰狞也僵住了,他惊疑不定地看着那对着空气发笑的婴儿,又看看杨生身后空荡荡的地方,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头顶。
杨生背靠着被撞开的门板,手中沉重的砍刀在火光下闪烁着森冷的寒芒。
他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岳,死死挡在摇篮和那汹涌的人潮之间。
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团燃烧的炭火,缓缓扫过门口每一张被恐惧扭曲的脸。
那眼神里没有哀求,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不惜玉石俱焚的疯狂和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猛地将砍刀横在身前,刀尖直指冲在最前面的杨老铁,嘶哑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在死寂的院子里轰然炸响:
“这是我杨生的种!是我婆娘用命换回来的亲骨肉!”
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迸溅出来的火星:
“今天,谁敢动我儿子一根指头——”
他手中的砍刀猛地向前一递,刀锋在火光下划过一道刺目的寒光,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孤狼最后的咆哮,震得院墙上的浮土簌簌落下:
“先从我杨生的尸首上踏过去!”
冰冷的刀锋,父亲如山般决绝的背影,还有摇篮里那对着虚空发出诡异欢笑的婴儿…这三者构成的画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森然,狠狠冲击着每一个被恐惧支配的灵魂。
院门口,汹涌的人潮像是被无形的堤坝拦住,举起的火把在微微颤抖,燃烧的火焰映照着村民们惊疑不定、甚至开始动摇的脸庞。空气凝固了,只剩下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摇篮里那断断续续、天真又诡异的“咯咯”笑声,在死寂中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