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五年深秋的长安，秦王府的夜总是比别处更沉。李世民攥着那份从洺水加急送来的战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宣纸上 “越国公罗成力战殉国” 七个字，被烛火映得像是浸在血里。
“不可能。” 他猛地将战报拍在案上，青瓷笔洗被震得跳起，墨汁泼溅在《孙子兵法》的封面上，晕开一片漆黑。三日前收到的军报还说洺水城防稳固，罗成正准备奇袭刘黑闼的粮草营，怎么转眼就成了 “力战殉国”？
亲卫跪在地上，头埋得几乎贴住金砖：“陛下，是…… 是苏定方的降兵亲眼所见，罗将军身中数十箭，最后倒在淤泥河里，五钩神飞枪…… 也折了。”
“折了？” 李世民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想起半月前罗成离京时，自己亲手将那杆枪交还给他。当时罗成笑着拍了拍枪杆：“殿下放心，这枪跟着我，还没遇见过拆不散的敌阵。” 那时的阳光透过秦王府的槅扇，在枪缨的红绸上织出细碎的金斑，像极了今日案头泼洒的墨汁，只是一个滚烫，一个冰凉。
他踉跄着起身，玄色常服的下摆扫过满地竹简，《洺水布防图》从卷轴中散落出来，上面用朱砂标出的罗成驻守位置，此刻像个刺目的伤口。“备马！”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去越国公府！”
亲卫迟疑道：“殿下，夜深露重，且越国公府尚未接到正式讣告，您此刻前去……”
“让你备马！” 李世民猛地转身，眼底的红血丝在烛火下格外狰狞。他想起十六岁那年，在晋阳城外的校场，罗成骑着白马来挑战秦琼，枪法如梨花漫天，最后却在他喊出 “胜负已分” 时收枪大笑。那时的少年郎，枪尖挑着夕阳，说 “将来我罗成的枪，就是秦王的枪”。
如今，那杆枪折在了淤泥里。
秦王府的马蹄声划破长安的夜色，街旁的灯笼在风中摇晃，将李世民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越国公府的朱漆大门紧闭着，门檐下还挂着上月窦氏生辰时的红灯笼，此刻在月色里泛着惨淡的光。
“秦王殿下驾到！” 亲卫的通传声刚落，府门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管家老罗头扶着门框，花白的胡子上还挂着泪珠，看见李世民翻身下马，“噗通” 一声跪了下去：“殿下……”
“窦氏呢？” 李世民扶住他，指尖触到老人冰凉的手，才发现自己的掌心也全是冷汗。
老罗头哽咽道：“夫人还不知道…… 下午听闻洺水战事吃紧，就一直坐在产房外的廊下，说要等将军回来给孩子取名。”
李世民的心猛地一沉。他忘了，窦氏的预产期就在这几日，罗成战死的消息，对这个即将临盆的女人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正说着，后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稳婆急促的呼喊。李世民脚步一顿，老罗头已经慌得直打颤：“怕是…… 怕是夫人要生了！”
产房的方向亮起一片灯火，隐约传来窦氏压抑的痛呼声。李世民站在庭院中央，望着那扇紧闭的月洞门，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曾无数次在战场上看着袍泽倒下，却从未像此刻这样无力 —— 连一句 “节哀”，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说出口。
更漏滴答响到三更时，产房的痛呼声骤然停了，紧接着是一声清亮的啼哭。老罗头刚要松口气，却见乳母抱着襁褓从里面跑出来，脸色惨白地对李世民摇了摇头。
“夫人…… 夫人听到孩子的哭声，就问将军是不是回来了……” 乳母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婢没忍住，说漏了嘴……”
李世民猛地推开产房的门。窦氏躺在血泊里，脸色白得像宣纸，看见他进来，忽然挣扎着伸出手：“殿下…… 他们说…… 成哥他……”
“没有的事。” 李世民快步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罗成那小子机灵得很，定是找地方养伤去了，过几日就……”
“殿下不必瞒我。” 窦氏的眼泪突然涌出来，大颗大颗砸在他手背上，“他若安好，定会托人带句话的。这孩子踢腾得厉害，定是像他爹，可他爹…… 终究没能看上一眼。” 她侧过头，望着乳母怀里的襁褓，声音轻得像叹息，“您说，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成哥说，要请您赐名的。”
李世民望着那团小小的红襁褓，里面的婴孩正攥着拳头啼哭，哭声里竟有股不肯认输的劲。他想起罗成常说 “枪尖要通敌阵，人心要通情理”，又想起那杆折在淤泥里的枪，喉间一阵腥甜涌上：“叫…… 叫罗通吧。通达的通。”
“通……” 窦氏喃喃念着这个名字，忽然笑了，眼泪却流得更凶，“好名字…… 愿他将来的路，比他爹通坦些。”
话音未落，她的手突然垂了下去。产房里的烛火 “噼啪” 爆了个灯花，将李世民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被无形巨手揉碎的剪影。
三日后，越国公府的白幡终于挂满了朱门。李世民一身素服，带着秦琼、程咬金等人前来吊唁。灵堂中央的空棺前，摆着那杆从洺水寻回的五钩神飞枪，枪尖的弯钩断了两个，红绸上的血迹早已发黑，却依旧倔强地竖着。
“罗成，” 李世民跪在灵前，指尖抚过枪杆上的凹痕，那里还留着当年二人比枪时留下的印记，“你说过要陪我看长安的新雪，说要教通儿第一式枪法，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秦琼拄着拐杖，老泪纵横：“成儿这孩子，从小就犟，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若不是李建成扣了粮草，他怎会……”
程咬金猛地一拳砸在灵堂的柱子上，震得供桌都晃了晃：“刘黑闼！苏定方！老子定要扒了你们的皮，给俺兄弟报仇！”
李世民没有哭，只是将额头抵在冰冷的枪杆上。他想起罗成在瓦岗寨时，总爱抢他碗里的肉，却在他受伤时偷偷送来最好的金疮药；想起玄武门之变前夜，罗成握着他的手说 “殿下去哪，我罗成就去哪”；想起通儿出生那日，自己抱着襁褓说 “这孩子，我当亲儿子疼”。
如今，亲儿子的父亲，永远留在了洺水的淤泥里。
灵堂外的风卷起纸钱，打着旋儿飘过产房的窗棂。乳母抱着刚满三日的罗通站在廊下，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望着灵堂的方向，小手紧紧攥着，像是要抓住什么。
李世民走出灵堂时，正看见这一幕。他接过罗通，动作生涩却轻柔，小家伙竟伸出小手，抓住了他素服的衣襟。那力道很轻，却让他想起罗成当年在战场上，总爱拍着他的肩膀说 “殿下放心，有我在”。
“通儿，” 他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舅舅带你回家。”
乳母望着秦王抱着小公子离去的背影，忽然发现灵堂前那杆断枪的阴影，正长长地铺在地上，像是在为这对未曾谋面的父子，连起一条跨越多重生死的路。而长安的风，依旧吹着，只是从今往后，秦王府的夜，又多了一份需要守护的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