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笃…笃笃…”的敲击声，如同寒夜冰棱碎裂，清晰地刺入死寂。节奏古怪，两短一长，带着某种刻板的韵律，绝非善意。

李寻欢指间的飞刀寒意更甚。他身形未动，气息绵长如冬眠之蛇，整个人融在墙角最浓重的阴影里，目光锐利如针，穿透昏黄摇曳的灯火，钉死在那扇厚重铁门唯一的窥孔上。

门外，无声无息。仿佛刚才的脚步声和敲门声，都只是这污秽天牢里滋生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那残留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气息，如同蛇爬过石缝留下的湿痕，正透过门缝丝丝缕缕地渗进来。这气息，带着一种刻意抹去生机的死寂，是职业杀手的味道。

时间在粘稠的黑暗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拉得极长，伴随着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远处不知名囚徒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足以让寻常人精神崩溃。

李寻欢心如古井。他见过太多生死一线的险境，知道此刻比拼的就是耐心和定力。谁先动，谁就可能露出破绽。他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等待着水波的扰动。

突然！

“咔哒…”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弹动声，几乎被油灯的噼啪声掩盖。紧接着，一道细若牛毛、几乎透明的寒芒，带着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腥气，悄无声息地从窥孔中激射而入！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线残影，直取李寻欢盘坐于阴影中的眉心！

毒针！

时机、角度、速度，都刁钻狠辣到了极点！显然门外之人能精准判断他的位置，要么是身负特殊异术，要么……这天牢之中，早已布满了窥探的眼睛！

就在毒针离眉心尚有寸许，那甜腻腥气已钻入鼻孔的刹那，李寻欢动了！

不是闪避。

他盘坐的身形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猛地向上提了一寸！仅仅一寸！

“嗤！”

毒针擦着他额前几缕垂落的发丝，狠狠钉入他身后冰冷的石壁！入石三分，针尾兀自嗡嗡震颤，针孔周围瞬间泛起一圈诡异的幽蓝色泽，石壁的苔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变黑。

毒针落空的瞬间，李寻欢笼在袖中的右手闪电般挥出！

没有刀光！没有破空声！

只有一道比那毒针更加细微、更加凝练的乌光！如同夜色本身被抽离出的一缕，带着绝对的死亡意志，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狭小的窥视孔！

“呃啊——！”

门外传来一声短促、痛苦到扭曲的闷哼！像是喉咙被滚烫的烙铁瞬间堵住！紧接着是身体重重撞在石壁上的沉闷声响，以及金属器物落地的“当啷”声。

李寻欢的身影已如鬼魅般贴到了门边，动作快得只在昏暗的光线下留下一道淡淡的青影。他没有立刻开门，左耳紧贴在冰冷潮湿的铁门上，屏息凝神。门外，只剩下粗重、濒死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在艰难拉扯。

没有其他脚步声。一击不中，同伴并未现身救援，或者……门外本就只有一人。

李寻欢左手拇指在门栓处一个极其隐蔽的凹槽里一按一旋，“咔”一声轻响，沉重的铁门被他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而过的缝隙。门外通道里浓重的血腥味和那股冰冷的杀手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全身包裹在夜行黑衣里的身影，蜷缩在门对面的石壁下。他右手死死捂住喉咙，指缝间鲜血如同小蛇般汩汩涌出，染黑了胸前的衣襟。一支造型奇特、通体乌黑的袖箭筒掉落在脚边。他的左手无力地垂着，手腕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显然是在被飞刀贯穿喉咙的瞬间，身体失控撞在石壁上所致。

李寻欢的目光落在他喉咙上。那里插着的，并非他惯用的精钢飞刀，而是一根长约三寸、通体乌沉、形似柳叶的薄刃。这是他入狱前，从翰林院一位老修撰那里“借”来裁纸的刀片，顺手藏在袖中夹层，没想到此刻派上了用场。飞刀太过标志性，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暴露。

黑衣人露在面罩外的眼睛瞪得极大，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临死的绝望。他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血沫声。

李寻欢蹲下身，动作迅捷而无声。他一把扯下对方的面罩。一张毫无特色的中年男人的脸，丢进人堆里绝不会被多看第二眼。脸色因失血和剧痛而惨白如纸，嘴唇乌紫。

“谁派你来的？” 李寻欢的声音压得极低，冰冷得像地底渗出的寒泉，目光直视对方痛苦的眼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穿透力。“严世贞？”

黑衣人瞳孔猛地一缩，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间的血涌得更急。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那瞬间的惊惧和默认，已足够清晰。

李寻欢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料到。他伸出两根手指，快如闪电般在黑衣人胸前几处大穴连点数下。涌出的鲜血奇迹般减缓了些许。这不是救人，只是用内力暂时封住血脉，延缓死亡，争取逼供的时间。

“告诉我，孙承宗是怎么死的？” 李寻欢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琼林宴上的毒，是什么？藏在何处？”

黑衣人喉咙里“咯咯”作响，眼神涣散，生命正在急速流逝。他似乎想挣扎，想咬舌，但李寻欢的手指如同铁钳，捏住了他的下颌关节。

“死人比活人诚实。” 李寻欢的语气平淡得可怕，右手微抬，袖中寒光一闪，那柄薄如蝉翼的裁纸刀片，已轻轻贴在了黑衣人完好的左耳耳根处，冰冷的锋刃紧贴着皮肤。“但死前，你可以选择少受点罪。说！”

冰寒的刀锋和死亡的威胁，终于压垮了杀手最后的心防。求生的本能和对痛苦的恐惧，让他涣散的瞳孔凝聚起一丝微弱的光，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酒……壶……夹……层……‘醉……梦……’……”

“‘醉梦’？” 李寻欢眉头微蹙。这是什么毒？从未听闻。但他立刻追问：“金箔！孙承宗塞给我的狼图腾金箔，严世贞为什么那么想要？那是什么？”

黑衣人眼神剧烈闪烁，似乎触及了更大的恐惧。他猛地摇头，喉咙里发出绝望的呜咽，身体再次剧烈抽搐起来，被封住的穴道也压制不住生命的流逝。

“说！” 李寻欢刀锋微压，一丝血线立刻出现在对方耳根。

“账……塞外……军……饷……” 黑衣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吐出几个断断续续的词，眼中最后一点光亮骤然熄灭，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只有那凝固在脸上的巨大恐惧，无声地诉说着他所知道的秘密带来的可怕后果。

账？塞外？军饷？

李寻欢的心猛地一沉。果然！孙承宗临死前的呓语“狼……账……严……”，金箔果然与塞外异族和军饷亏空有关！严世贞如此急切地要得到它，甚至不惜在天牢深处直接灭口，这金箔必然是足以致命的证据！

他迅速在黑衣人身上摸索。没有腰牌，没有信物，衣物是最普通的粗麻布，没有任何标记。只在贴身内衣的夹缝里，摸到一小块硬物。取出一看，竟是一枚指甲盖大小、薄如蝉翼的黑色玉片。玉片一面光滑，另一面用极细的阴线刻着一个图案——一朵六角冰晶状的霜花！

霜花！

李寻欢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图案，他并不陌生！在赶考途中，那风雪荒村的客栈里，被杀的举子尸体旁，曾落下过类似的霜花冰晶！在汴梁鬼市，霜夫人的琴弦割破他衣袖时，也曾瞥见她袖口一闪而逝的霜花暗纹！

这是“夜星寒”的标记？还是……严世贞的？！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直冲头顶。如果这霜花代表严世贞的势力，那是否意味着，从科举路上的连环命案开始，自己就已经被卷入了严世贞精心编织的巨网之中？贡院血案，琼林宴杀局，天牢刺杀……环环相扣！

他猛地看向黑衣人耳根处那道细小的血痕。方才他刀锋所压之处，皮肤下似乎有些异样。他用刀尖极其小心地挑开那处皮肤。里面，并非血肉，而是嵌着一粒米粒大小、半透明的晶体！晶体内部，仿佛冻结着一朵微缩的、栩栩如生的霜花！

这绝非中原之物！带着一种妖异而纯粹的寒冷气息。

就在李寻欢心神震动，仔细端详这诡异晶体时——

“噗！”

一声轻响！黑衣人原本已经停止流血的喉咙伤口处，猛地爆开一团浓稠的、带着浓烈腥臭的黑血！这黑血如同有生命般，迅速腐蚀着地面的石板，发出“滋滋”的声响，冒出刺鼻的青烟！

尸毒！自毁！

李寻欢反应快如闪电，在那黑血爆开的瞬间，身体已如一片落叶般向后飘退数尺！同时袖袍一卷，带起一股柔和却坚韧的劲风，将大部分喷溅的毒血扫向通道深处！

几滴漏网的黑血溅落在他的青色袖口上，那上好的锦缎瞬间被腐蚀出几个焦黑的小洞，边缘泛着诡异的青紫色！

好烈的毒！好狠的手段！杀人灭口，毁尸灭迹，不留一丝可供追查的线索！严世贞御下之酷烈，可见一斑！

通道深处被毒血溅到的石壁，同样发出“滋滋”的腐蚀声，青烟弥漫，腥臭扑鼻。

这巨大的动静，终于惊动了远处通道口的守卫！

“什么声音？！”

“快！丙字狱深处有异动！”

“抄家伙！去看看！”

粗粝的呼喝声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铁甲摩擦的铿锵声，打破了死寂。火把的光亮在通道拐角处摇曳晃动，迅速逼近。

李寻欢眼神一凛。守卫来了！他必须在守卫赶到前，处理好眼前的局面。

他飞快地扫视一眼。黑衣人尸体正在被剧毒快速腐蚀，面目全非，散发出阵阵恶臭。地上的袖箭筒和那枚黑色霜花玉片，绝不能落入守卫手中，否则后患无穷！

他脚尖一挑，将袖箭筒踢入自己牢房内角落的阴影里。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出，用那柄裁纸刀片，极其精准地沿着尸身耳后嵌入晶体的边缘一剜！那粒带着微型霜花的诡异晶体，连同包裹它的一小块皮肉，瞬间落入他掌心。入手冰凉刺骨！

来不及细看，他迅速将晶体和那枚黑色霜花玉片一并塞入袖中暗袋。刚做完这一切，守卫杂乱的脚步声和火把的光亮已经冲到了近前！

“里面的人！出来！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粗声粗气的狱卒头目厉声喝道，手中朴刀指向牢门内的李寻欢。

火光跳跃，照亮了通道里恐怖的景象：一具正在快速腐烂、冒着青烟的黑衣尸体，被腐蚀得坑坑洼洼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腥臭和焦糊味。

几名守卫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握紧了手中的兵器，惊疑不定地看着站在牢门口、青衫染尘却神色平静的李寻欢。

“有刺客。” 李寻欢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他指了指地上惨不忍睹的尸体，又抬手指了指自己牢门上那个小小的窥视孔。“从此处施放毒针暗算于我。被我击伤后，此人不知服毒还是引动了什么机关，尸体自毁。”

他话语简洁，条理清晰，却隐去了最关键的交手细节和搜获之物。

“刺客？哪来的刺客？！”

“天牢重地，铜墙铁壁，怎会有刺客潜入？！”

“李探花，你休要信口雌黄！是不是你杀了人，故意毁尸灭迹？！” 狱卒头目显然不信，或者说，他不敢信。天牢进了刺客还死了人，这干系太大了！他更愿意相信是这个新来的重犯在搞鬼。

李寻欢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目光扫过地上仍在“滋滋”作响的毒血和快速腐坏的尸体：“诸位觉得，李某身无寸铁，身陷囹圄，如何能弄出这等霸道诡异的毒物？又如何能隔着这精铁牢门，将一个身手不凡的刺客击杀于此？”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狱卒头目脸上，带着一丝洞穿人心的锐利，“或者，诸位认为，这刺客是诸位放进来的？”

“你……你血口喷人！” 狱卒头目被噎得脸色涨红，又惊又怒。李寻欢的话，点中了他最恐惧的地方。天牢出了这种事，他们这些守卫首先就难辞其咎！

“头儿！看！看那针！” 一个眼尖的狱卒指着李寻欢身后石壁上那枚兀自颤动、幽蓝诡异的毒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过去。那毒针的造型和幽蓝的色泽，一看就是阴狠歹毒之物，绝非寻常囚犯能拥有的。

“还有这！” 另一个狱卒指着通道深处被毒血腐蚀的石壁，声音发颤。

铁证如山。守卫们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恐惧和慌乱在他们眼中蔓延。

“快！快把这里围起来！任何人不得靠近！” 狱卒头目嘶声喊道，声音带着颤抖，“你！速去禀报刘大人！丙字重狱出大事了！有……有刺客潜入，意图行刺钦犯李寻欢，已被……已被击毙，但尸体剧毒自毁！快！”

一名守卫连滚爬爬地朝通道外跑去。

火光摇曳，映照着通道里一片狼藉和惊惶的面孔。李寻欢站在牢门口，青衫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孤峭。他目光低垂，看似平静，袖中的手指却轻轻摩挲着那枚冰冷刺骨、内蕴霜花的诡异晶体，心念电转。

刺客虽死，线索却未断。这霜花晶体，那黑色玉片，还有临死前吐露的“醉梦”、“账”、“塞外”、“军饷”……如同一块块沉重的拼图，正缓缓拼凑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真相轮廓。

而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守卫的禀报，会将大理寺更高层，甚至更后面的人牵扯进来。严世贞，绝不会就此罢手。这看似铜墙铁壁的天牢，已然变成了步步惊心的杀局中心。

他微微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石壁和黑暗，投向了翰林院的方向。那里，藏着足以颠覆边关、动摇国本的秘密——《武经总要》中被篡改的军械图纸。幽州将士的性命，或许就悬在那被缩短的三十步射程之上。

寒意，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