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周宁起来的时候,一切照常。吴满香趁凉快天还没亮就去田里了,这是每一个农作人的习惯,干活趁凉快,清清爽爽效率高。心里又有一些说不上来的感觉,她觉得今天家里有些乱。虽然往日也算不上很整齐,但今日的空让人心悸,一种劫后余生屋里跑了人的感觉。周宁想让屋里看着有些人气,整了整床上的被单,顺齐了被放得乱七八糟的物件,正准备开电视制造点声音,又想到吴满香平时节约连灯都不愿意多点一会儿的样子,又作罢。周宁觉得这个暑假有点长,漫无天日,艳阳高挂,不过幸好下午要下雨,总算有点盼头。
下雨是多好的一件事啊,身上再也不是黏黏糊糊的,灰尘被打雨水打到地上牢牢靠住,明面的、暗地的、肮脏的、干净的,万事万物都被洗干净了,在雨面前,得到了片刻的一视同仁。周宁想,等这场雨下过之后,她就重新成为一个崭新的人。现在,她只需要熬过炎热等到暴风雨来临,过往的苦难与恨意都随着雨归到土里了。
坚实敦厚的土装得下任何人的秘密。
她向来是愿意且擅长自洽的,日子有苦还得过。在吴满香面前,她忍受得了突如其来的暴躁和巴掌,也吃得惯鲜有的好脾气。在已成为过去的大强面前,当时她无法与之抗衡,现在只能选择遗忘。她想起好久没有见到天予了,不知道他和家人在厦门玩得怎么样。虽然同处一个村子,却又是大不相同。天予家里有圆满的家庭,有好像用不完的钱,有太阳能有空调,有能享受夏天的选择。一大早上,她就在这些事情里反复横跳,脑子乱,心也乱。
在等到下雨之前,周宁先等到了吴满香死了的消息。
那天周宁是隐隐约约感受到了有些不对劲,往日太阳有一些扎眼的时候吴满香就哼哧哼哧的回来了,可是那天墙上的钟走到十二点还不见人影。柔水村每家每户都分到了大小不一的田地,这些田地像豆腐块似的排列组合,每一块都有它的尺寸,而尺寸又标记着该有的产量。周宁家的田地她是记得不太清楚的,东一块西一块,零散在各个不同的地方,有时候吴满香会带她到近一些的田里帮着做事,太远的就自己去。在周宁两次去田地里找人毫无所获后,她猛然想起那个无意中记下的数字,她警觉地跑到放杂物的院子,从左往右清楚明白地用眼睛数了两次,十一把!真的是十一把!那长长短短挂在墙壁钉子上的十一把农作物工具一个也不差,等到周宁意识到吴满香没去田里时,有人在喊:吴满香死了!
吴满香死了?她怎么会死呢?好好的人怎么会死呢?然后她就看见红叔背着吴满香的身体一路小跑到村尾,全村的人好像都乱了阵脚,忽视了她的存在,没有人注意到她眼睛里的惊恐。后来有面包车把吴满香送到县城医院,是红叔跟着一起去的。
车子走后,这才有人想起周宁,这个与当事人有血缘关系的小姑娘。“周宁,你妈倒在路边的田梗子上,被草盖住了,过路人走近看见地上躺着个人,半天不动,一摸鼻子才知道断了气,这才叫车子送到医院去。”说话的人声量极大,脸上没有一丝难过的神色,满脸都是诉说欲。
“怎么就这么傻呀,就算是下午有暴雨,把田都冲了也不吓人啊,人是活的,地是死的啊!”“趁早上凉快割一下就算了,四十多度的天气还在外面搞的村里独她一个。”
周宁有些糊涂,吴满香没去干农活怎么又倒在田梗子上了?她们又是从何处得知吴满香是要抢在下雨前收完昨天剩的谷子?不等周宁想清楚这些事,大暴雨就来了。
太阳一溜烟的功夫就躲到云里,轰隆的巨响声警告着村人赶快回家关窗拔电线。空中像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要吸卷一些人命到天上。树上的枝桠像亡命之徒般怒吼,似要摆脱这最后的禁锢,挣脱之后挂在电线上,用身体奏响死亡的残乐。周宁吓得跑回了屋子,将门栓死死拉住,她蜷缩在床上的角落里,听着外面的动静,一声声炸雷拉回她正在思考那些疑点的头绪。她在心里想,这不是她想象中的雨。这些雨残暴又措手不及,隐秘的心事没有被埋在土里,而是又重新撕碎摔在地上。后来雷声熄了,只下大雨,周宁在床上睡着了。
吴满香再次被车子拉回来的时候,周宁被外面的动静吵醒了。雨已经停了地面被刷得干干净净,原本干涸见底的水塘又盛满了水,风一吹,就掀起阵阵涟漪。如果吴满香没死该多好啊,可以在这里静坐看水里的小鱼翻身吐泡泡。
可惜,吴满香死了,丧事才是最要紧的。吴满香的死带有一些魔幻色彩,有人觉得她是一个泼辣的人,但不至于早死,有人说她这些年过得很苦,周得福在天上叫她,也有人说她死了是去享福的。
至此,关于吴满香所有的记忆已经全部在此。在周宁的记忆里,吴满香一共有两次出逃,一次是自己出生的那一年,一吃是自己被强暴的那一次。而第二次,吴满香永久地逃出了这个世界。
吴满香去世满一年之际,周宁彻彻底底十二岁。这是一个尴尬的年纪,对于大多数普通家庭的孩子来说,这一年意味着长长的人生中最后一个儿童节,对于周宁来说,她终于和所有普通家庭的小孩一样,摆脱了儿童的身份。
节日因为经年累月的经验而显得愈发盛大,她亲眼见证这些年,班级鲜有的齐心协力时刻都因为这个节日而心照不宣,周宁那些拧巴的心思会因为嘈杂而热闹的环境显得不识抬举。
二零零二年,是非常特殊的一年,挂在空中的太阳绝对比敌敌畏还要毒,不留情面地烤着地上的蚂蚁。
夏季比往年长了一大截,柔水村遍地的水塘都干了,整片整片凹进去的水塘像一块干裂的乌龟壳,柔水村变成了无水村。吴满香门前有一口水井,几家人吃喝都靠这口井,这年到处都没有水,井里的水就消耗得快,眼见着没了一大截,周得盛天天站在井口旁边望,说:“这可怎么办,天不落雨,是要绝人。这点水吃完了,就去地下吃。
老话说得好,如果一家人勤恳算计着粮食,再怎么样也饿不死人;如果一家人散作四方,东南西北各处一个,就是金山银山也经不住造。
何小莲整日坐在家门口有的乌樟树下,穿着一件半袒胸的无袖白衫,香蕉皮似的手臂摇着蒲扇。她一边叹气一边挥动着手臂,节奏与韵律掌握得不像是纳凉,那番作为,像作法。周宁被脑子里忽然蹦出来的词吓了一跳,她又惊又喜,她脑子里的语言系统甚至因为即将要跳过十二这个砍而增加了许多陌生又高级的词语。她深刻地意识到,语言的丰富程度与年纪成正比。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吴满香往日妙语连珠的场景,在这一刻都归功于她已有的岁数。
也许是何小莲的作法奏效了,村里又下来了新的消息。红叔的小儿子逢人就说:“有水了,有水了。”
“天上的雨婆婆昨晚给你托梦了?”李阿姨一贯爱打趣红叔家的两个傻儿子。
“我才不认识什么女婆婆男婆婆,我只知道有水了。”小儿子双手叉腰,斥着一双满是水泡的脚,认真地说。
“既然女婆婆男婆婆都没有给你托梦,你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这要命的天气多说两句话嘴里就要烫掉一层皮,李阿姨只当他疯人说疯话,不愿意搭腔。
“上面有人说的,你只管看。”小儿子嘴里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当保留悬念。
村主任来宣布大事的时候周宁也在门口坐着吃面。主任说;“国家做好事,贯彻家家户户有水用,马上就派一批工人来接水管,到时候家家户户都有自来水喝。”
隔壁家的张婶问:“国家出钱修水管,那用水谁出钱呢?”
主任说:“这家家户户安水管又不是只有我们村,各个村都安,只怕没那么多钱顾得过来,用水就按水表来交钱。”
坐着的一群人中不知道谁发话了:“这用水还要交钱,不就是想着法搞百姓的钱,事实上我们柔水村最不缺的就是水,谁要安水管谁去出钱,反正我们柔水县不安,我看谁敢找我们要水钱。”
众人听见这一发言很有道理也纷纷附和道:“是啊,国家做好事,一做做到底,这做一半叫个什么事儿呢?”
红叔的小儿子插嘴道:“哪个村子现在不缺水,干的干,枯的枯,哪里还有一滴水?”
等到所有人会过意之后,红叔抢在众人之前说话了:“你给我回去,这里还有你说话的地方?看老子回去不收拾你。”说着就抄起搭在脖子上的汗巾,作出要抽打的姿势。小儿子见状,撒腿就跑。
一时之间,话落在地上,无人捡起。
主任清了清嗓子,提高分贝,用确保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能听见的声音说:“这个政策是上面发下来的,我也只是个传话的人,上面怎么说下面就怎么做,你们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这水管当安还是得安。老话也说得有‘群众服从领导,有意见就先憋着,等自己当上领导再说’,这违抗国家命令也不是小事儿,你们自己各人在家商量商量。”
主任说完众人还是鸦雀无声,众人都不及一个傻子勇。灰溜溜的士最后因为药先生开口尚存颜面:“主任你放心,这国家命令就是圣旨,岂有不服从的道理,长远来看还是我们老百姓拿好处,这安水管啊,我们柔水县理应做出表率,带头行动。”药先生有涵养,知识人看得远,他寥寥数语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既抬了主任面子又安抚了村民情绪。
这段舌战群儒以失败告终,主任满意离去,留下村里的人各自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