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对大厂的一些记忆
书名:雨声不断 作者:治田 本章字数:4834字 发布时间:2025-07-28

道  路

 

一九八一年夏天,第一次走进大厂时,我还不是大厂的一员,只是个没踏出校门的实习生。

初进大厂的人,会被那些高大、发亮的金属容器或者轰鸣的机器所吸引。可我很奇怪,注意的是那些水泥浇筑的道路。大厂的道路很多,也很长,如一张巨大的蜘蛛网,笼罩着整个大厂,让你感受着大厂的大。灰白的道路躺在阳光下,穿插在金属容器之间,不断地闪现在我眼前,让我生出一种永远走不完的感觉。

我对道路的印象一直是固定的,城里的道路总有人与汽车在跑动,乡村的土路会有人赤着脚,扛着农具走过。可大厂的道路却是空空荡荡的,没什么行人与车辆,只有机器的轰鸣声,在道路上自由游荡。

大厂的道路也许和大厂的人一样,有着自己的工作时间,在这时间之外大概是不提供服务的。上下班的时候,大厂的道路会显出一些热闹景象,所有的人与车辆突然之间冒出来,涌现在大厂的所有道路上,就如海水突然的冲上了堤岸。

当然这种感觉不是一开始就有的,第一次看见大厂的道路,只是觉得它有些宽敞与空荡,好像现在面对的大厂一样,有着无边无际的感想。对于世上所有的事物,人都会由陌生到熟悉,现在大厂在我的眼里已没有了新奇,但更多的是活力与生机。

那些平直或者弯曲的道路,和外面那些奔跑着汽车,显得繁忙的道路没什么两样。唯一的区别是大厂的道路不够精致,更多的是一种粗糙,水泥里的石子可以看得很清楚。出现这样情况和大厂的道路经常变化有关,只要根据生产的需要,大厂的道路可以变宽或者变窄,要不就在道路中重新挖上一个沟,走上那么一些电缆。

从这点上来看,大厂的道路又是艰难的。

 

金属

 

大厂并不生产金属,可每个初进大厂的人,都会被金属的声音所迷惑,然后是一种莫名的烦躁,因为金属的声音总是持续不断的在你耳边跳跃。

金属在大厂里只是生产工具的一部分,但你绝对避不开金属的力量。高高的塔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那是金属的;轰鸣的机器在飞快地转动,那也是金属的;长长的管线如那道路看不到尽头,那还是金属的。所有的金属给人的感觉是不同的,有的看上去光洁漂亮,有的却粗糙丑陋,似乎它们不是同等的物质,但它们共同拥有一个名字叫金属。

金属给人的感觉是冰冷而没有生气的,可对大厂里的金属不能这样的认识,大厂里的金属有着自己的感情与温度,有的金属会烫伤你无知的手,甚至会杀死一个活生生的人,而这一切源于那些金属机器中跑动的物质。

金属们允许那些物质在它们的体内自由穿行,就像天空中的风在大地上奔跑,金属沉默的坚守着自己阵地,机械的执行着自己任务。在大厂里,金属的光芒常常刺痛我的眼睛,与这些沉默的金属打交道是我的工作,我伸出的手可以轻松的感受到金属的痛苦与烦恼,我用我的知识与思想让金属们得到一种快乐与解脱。

金属,我真的摸到了你的心跳。

 

油  香

 

大厂是炼油的地方,但不是人类要吃的那种油,而是生产给金属机器们运行的油类,所以油品是大厂赖以生存的物质。

从最初的原油到后来的柴油、汽油之类的产品,是一个长长的过程。这个过程,油品热烈地跑遍了整个大厂,使大厂的天空里,经年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油香。初进大厂的人也许不喜欢空气中飘动的油香,可依靠大厂生存的人不会在意这种气息。行走在大厂的时候,似乎和行走在平常的大街上一样,这和习惯这个词语有关。

我在1985年的冬天,真正的领会了油香的意义。那是个小小的意外,管道里奔跑的渣油,沿着排空阀冲了出来,我正好站在排空阀的旁边,所以冲出来的渣油冲到地上后,又全部溅在了我的身上和脸上,使我整个人看上去像是来自非洲地区。这要是发生在夏天,我可能会走进医院的烧伤科,值得庆幸的那是个寒冷冬季,我穿的衣服比较厚,渣油是先溅到地上后,再溅到我的身上。这事发生后,我用了整整一块肥皂才将脸上手上的渣油洗干净,可怎么也洗不掉油的气息。

那段日子里,我浸泡在油香中,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厂里,所有的人都可以闻到我身上的油香。好像那种气息本来就生长在我体内,只不过现在刚刚苏醒过来,散发出自己特有的魅力。那种气息一开始很强烈,没有经过长时间感受的人可能会被熏到,随着时间的推移,那气息会慢慢地淡下去,就像一朵花的开放与凋谢。

可我那阵子根本没闻到过什么油香,油香的事全来自别人的嘴里,别人这么说我当然相信。因为那时的我,鼻炎正发作得厉害。

 

大  火

 

印象中,大厂最大的一场大火燃烧时,我还没有进大厂工作,只是站在自己家阳台上,感受大火的猛烈。

那是夏天的晚上,救火车的鸣叫声,惊醒了所有在睡梦中的人。我赤着脚跑上阳台,看见一片红光映照半个夜空,那是火光造成的效果。这种效果让我心里生出一些恐慌来,好像火势真的烧起来,会将脚下的这片房子也烧个精光,那么我该怎样逃离这个火海呢?其实着火的地方,离我家还有很远一段路,用脚走的话,至少要走二十多分钟,可心里就是有种莫名的怕。产生这样的感觉完全来自内心的想象,顺着夏季的风可以听见燃烧大火的方向,有种隐隐的叫喊声传来,似乎看见火光中跑动的身影,以及他们挥动的手势。我这样想的时候,脸上有种灼人的感觉。

整整一个晚上,好像那场大火生来就在那里燃烧,永远也不会熄灭一样。本来想看着那场火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熄灭,因为我一直听见救火车鸣叫着跑来跑去,给人的感觉好像不断有新的救火车加入,所以我相信这火一定能够熄灭。可惜我没有等到那个时候,虽然精神兴奋着、坚持着,身体却在疲劳中沉睡过去,因为这已是下半夜发生的事。

那天晚上,我的梦里没有别的颜色,只有通红的火在不停地闪现。第二天一早,我跑进了大厂,想看看烧过的大厂会是什么样子。我到达时,有不少人站在烧过的地方围观,当时的感觉是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水和消防用的泡沫,消防兵们有人在静静的忙碌,有的却躺在地上睡着了,我相信这是他们幸劳了一晚最好的证明。

我那次真实的领教了火的威力。那些金属管线与机器在火的压力下变了颜色与形状,连水泥柱子也在火的洗礼下,变成漆黑的一片,如一根根烧焦的枯木竖在那里,平静地接受着我们这些人的目光。整个场景使我想起了关于战争的影片,电影里的那些镜头,和我眼前所见的完全一样,我相信昨儿这里也发生了一场战争,只不过我不是参与人之一。

 

死  亡

 

有生命的地方,就一定有死亡。大厂有着很多的生命,所以也存在死亡,只不过大厂的人在正常的死亡之外,还有一种不同的死亡方法,叫因工死亡。

在大厂的日子里,我的一位同学是第一个让我感受生命无常的人。那是1983年的夏天,我们毕业后的第二年。我在同学小范围聚会上听到这个消息,当时觉得这是一场玩笑,对于年轻的生命来说,死亡是种很遥远的事。

前天的晚上,我还见过这个人,在一起谈了点文学,也扯了一阵子生活。可他突然就消失了,将一切全部抛弃在他的躯体之外,这怎么可能呢?但事实与思想交锋的时候,事实总会占上风,因为它是一种不可改变的结果。

我的同学在那个夏天的上午,走进大厂的一间电梯,进行正常的修理,但突发的事件发生了,电梯在没有人操纵的情况下自动运行。他那时很年轻,根本没有什么经验,慌乱中他选择的处理方法,是从运行中敞开的电梯门窜出去,也许他太相信自己矫健的身手能够逃脱这存在着危险的电梯,在快速运行的电梯里,他在那敞开的门边试了几回,终于腾身一跳,但他没有成功,整个身体给卡在电梯的外厢板与墙壁之间,肚子就卡在电梯门的边沿,电梯停了下来,他的生命也停了下来。那一年他刚刚二十岁。

死亡相对于生命来说总是突然到来的。我进厂的第一位班长,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脆弱与无力。那天我们是一起进入检修现场的,路上还不失时机地说了个笑话,当我们分手后半个小时,传来他已死亡的消息。死亡的原因是他拆卸的管道内还存有高压,这只是一个疏忽,而造成的后果却是拆卸的阀门冲出,击中班长的面门,致使他当场死亡。

其实在孩童时代,我对死亡并没有什么畏惧,那些平静死去的人只是在和我们做一个非常有趣的游戏。进了大厂后看见那些突然被死神击中的人,我的心里竟有了一些恐惧,有一段时间做的梦都是关于死亡。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看见了更多的死亡,那种恐惧感竟然慢慢地消失了——死亡是这世界上每个人的必由之路,唯一的区别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其实在大厂的日子里,我曾和死亡擦肩而过。1995年5月15日,我从一座高近三米的塔上摔下来,脑袋直接和水泥地亲近,让我生命空白了一个多小时,住院半年后才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这对我来说是一次深刻的体验,感受到了死亡的力量。但当时我是一点感觉也没有,所有的事都发生在瞬间,只是在休克后醒来,觉得自己的脑袋很痛,人分不清方向。现在我在单位里有个“气象台”的外号,这全是脑袋带来的,我可以根据脑袋的感觉,判断这天是否会下雨。

 

玩  笑

 

玩笑引起矛盾的原因,主要是玩笑开得过火了。比如说过于粗鲁,或者伤害了对方,但这也要看人的胸怀如何,会有不同的结果。

记得刚进大厂不久,看见徐师傅与王师傅在工休时间,站在门口练摔跤,看他们认真的神情,肯定刚才说到这事时谁也不服谁,所以才会跑出来真的比划一下。我和同事们站在阳光下,看他俩在有点潮湿的沙地上表演。连着几次,徐师傅被对方摔倒在地上,围观的人群很开心地笑着。在一片笑声中,徐师傅突然转身离开了摔跤的地方,走到废料堆里找了根铁棍握在手上,又走了回来。

于是出现了奇怪的一幕,王师傅在前面走,不时的回头看看,徐师傅拿着铁棍跟在后面,不急不忙的跟着,嘴里还不停地说,你别走,我们再摔一次。当时我有些迷糊,看他俩那神情有点像是在玩真的,那要是出了人命怎么办,可四周围观的人根本没人上去劝,只是站在原来的位置上哈哈地笑着。在单位里他们走了好几圈,却不走出单位,一直到工休时间快要结束了,王师傅停下脚步看着徐师傅,徐师傅也不说话,上去扔掉铁棍做了个很漂亮的背摔,将王师傅摔在地上,然后得意的向围观人群做个示意的动作,这场玩笑算是结束了。

我自己身上也曾发生过各种各样的玩笑,在大厂里有个玩笑我忘不掉。那是一个冬天的早上,我戴着一顶母亲刚刚打好的绒线帽走进班组,就听见有人欢叫着,有人说这帽子不错啊!我还没有回话帽子就从我头顶上飞了出去。出于对这顶帽子的爱护以及一种本能,我便追着拿帽子的人去抢,帽子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落在了另一个人的手里,就这样来回的奔跑了几个来回,帽子还是没有回到我的手上。这使我有几分恼怒的感觉,心里便有了些冲动,抓起桌上的一样东西,狠狠地砸向正拿着我帽子的同事,那东西砸在那人的膝盖上,那人一下子弯下了腰,帽子自然到了我的手里。

因为我扔出的东西,这场玩笑结束了。

只是事后我有点后悔自己的气度不够,好在扔出去的东西只是个竹做的茶叶筒,如果是铁器的话,那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后来那人悄悄地对我说:“你下手可真狠。”说着拉起他的裤管,给我看他膝盖上贴的膏药。

 

工   作

 

进厂的时候,我是有机会选择在大厂里的工作的。为此我专门跑了一趟大厂,想看看有什么样的工作适合我,可大厂的门卫很忠于职守,根本没有让我进大厂看一眼。这使我选择了第二种方式来了解大厂,方法是道听途说,所有在大厂工作的熟人家全都跑到了,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做大厂的钳工。

理由有以下几点:1、钳工比较自由,只要大厂有转动机器的地方都可以跑到。

2、钳工是门手艺,人说身有金刚钻不怕揽不到瓷器活,有手艺在身就不怕饿死自己。

3、钳工只要上白班就行了,不像操作工白班夜班地倒,以至于生活中都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4、钳工工作在当时比较轻松,一个月基本上只要干一次活就可以了。

到目前为止,前面的两条到还成立,后面的两条已经不存在了。现在钳工很忙,忙得已经分不清黑夜与白昼了。从十八岁开始干钳工到现在,已过去二十二年,我肯定变老了许多,岁月的印痕多多少少留下了一些印迹,而维修的那些设备也在日新月异地变化着,唯一没有变化的是那些钳工使用的工具和早已固定的操作程序,就好像有了钳工这个行当以来,那些工具与规定就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常常使我想起刚进厂时看见的那些操作工,他们呆板地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些没有生命的仪表,机械、准时地重复着一些动作,对他们来说工作真的是很单调与寂寞,我曾为自己的工作自豪过,现在想来这种自豪是过眼的烟云,世上所有的工作其实都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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