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鸿胪寺出来已至午时,今早发生了一件大事。
官驿来报,蛮族使臣因水土不服整个队伍上吐下泻,现住在驿馆准备休养恢复后再重新启程。
他们本这几日就要到黎城了,这一耽误也不知何时才能到达都城。
“你确定这次带队的是江戈?这一时要与大兴兵戈,一时又来大兴访谈。好,你说这些也就算了,临了临了他竟然找这么个鬼借口延缓进京,他这是拿我大兴朝廷当猴子耍呢?”寤歌越想越生气,她是真看不懂蛮族这一操作了。
“你相信江戈吗?”姬焱突然问。
“……那是当然。”寤歌虽有些惊讶姬焱有此问,但还是如实回答,“如果连他都不能相信,那我真不敢再相信其他人了。可是……”
“既如此,你等着便是。反正你现在已经出狱,我们目的也算达成了。至于江戈,你不用担心……”姬焱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目的达成了?等等,你该不会……与江戈一直有联系吧?”寤歌眼睛瞪得睁圆,她心中有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主要姬焱表情太不对劲了,好似蛮族一行早就在他预料之中。
“肚子饿了,听说朱雀街新开了一家馄饨铺,味道不错。”偏这人不回答,只以吃食打着哈哈。
“姬焱。”寤歌吼了一声。
“真饿了。”姬焱表情委屈,“不填饱肚子,没力气说话。若是这时候有人请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馄饨面就好了。”
寤歌狠狠瞪了他一眼,语气不善,“吃死你好了。”
“我请!!”她扯着姬焱的胳膊就往朱雀街走,嘴里还一直嘀咕,“你这人怎么越发赖皮了?”
“囊中羞涩,这不赖皮填不了肚子啊!!”
“你看我相信不?”寤歌懒得看他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她现在是有一肚子的疑问要问他。
*
一炷香后,馄饨铺。
两人面前摆了两碗馄饨,但没有一个人动勺。
“说,你是什么时候计划的?”寤歌故意板着脸问,声音有意压低。
“你真要听?”他声音也不自觉降低。
“听。”
“知道事情真相你估计不会好受。”其实他到现在都没想好该怎么跟她说。
“瞒着我我更不好受。”
“这个故事就蛮长了。”
“那就长话短说。”
她真是讨厌死了这人这么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这样只会显得她……很蠢。
姬焱也没再卖关子,这些事她早晚都会知道。
“当初你刚下狱,葛天雄身死,钱姨被抓入宫,而封青也因炼铁秘方的事被武隆找上了门。武隆威逼利诱,封青最终将秘方交了上去……”
“秘方是假的?”这是寤歌第一反应,以她对封青的了解,他不可能就这么乖乖上交啊!!
“不,秘方是真的。只是,是封青趁势故意上交的。”每每念及此处,姬焱都难免感慨,“他,是真当你是至交啊!!”
寤歌沉默没应答。
“炼铁秘方已被大兴所得,此次他将秘方同时交予蛮族,即意味着两国在武器方面将处同一水平……”
“亦意味着边境又不安稳了。”寤歌抢答。
“可也意味着你生的可能大大增加了。”姬焱盯着她看了许久,才继续说话,“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边境不稳,而大兴无良将可用,兴帝为保他国土安稳,必会留你一命。”
“你们……”
“你别急着指责我,我们那位君上为了他的皇位稳固无所不用其极,相比他的手段我们亦只是顺势而为。”
寤歌哑口无言,不管如何她都是既得利益者,她能从牢中出来已成事实。
“那江戈呢,你又是怎么和他联系上的?”寤歌心中闷得发疼,但她今日既然问出了口就没打算有任何回旋余地。
“是他联系我的。”江戈人虽在蛮族但在黎城一直有耳目,江荣回京时日已久,他稍作打听自然会有所发现。
“他知道你的脾气,自是不敢让你知道他与蛮族同伍的事。你身份暴露重新下狱,他才找上了我。”对面人在全身发抖,姬焱不敢再继续述说。
“要不今天就说到这吧,我……”
“说。”十指掐入皮肉,手上青筋暴起,明显在极力忍着自身情绪。
“……我助完颜鹤鸣夺位成功后,让他以自己的名义给兴帝写了一封信。”
信中内容是——爱徒阿寤深陷囹圄,孤特陈兵以相迎,寤歌早已从王皇后那得知。
这番话说出后,算是将自己所有的阴私暴露在对面这人面前,姬焱不知她会有何反应。
是惧怕,愤怒,还是厌恶?
姬焱眼中的情绪没遮掩,全部入了寤歌的眼中。
如今一切真相大白,她竟有种果真如此的无力。
也是,如果不是对她有利,江戈岂会为蛮族效力;如果不是有所交易,蛮族之主又岂会为她派兵;如果不是她有利用价值,兴帝又岂会为她平反。
“呵呵,呵呵……”她脸上的笑容及其诡异,有泪珠掉落在未曾开动的馄饨汤里。
“寤歌,你别吓我。我知你这一生最痛恨蛮族,我不该出此下策让你与蛮族纠缠不清。”
“那你除了此计,还有办法将我救出吗?”
姬焱一愣,随即摇了摇头。
兴帝大权在握,除了此计他别无他法。
“对啊,你别无他法。”寤歌费力地站起身,身子有些晃荡。
“寤歌,我错了,你别生气,我……”姬焱真有点后悔和盘托出了。
“我没生气,你是为了救我,你何错之有?”寤歌努力勾出一抹笑容,神情有些恍惚,“钱姨还没用午膳了,我去给她买点吃食。”
明显的离开借口,钱姨那他早安排了人照顾,怎会短了她的吃食。
见姬焱起身,寤歌本能制止,“你还有公事要处理,就别跟过来了。”
“寤歌,我……”
“让我静静可好?!”最近发生的事太多了,她现在脑子很乱,需要独自想清楚。
*
寤歌虽发了话,姬焱却没离开,只尾随在她的身后,见她从个酒馆出来又进了另一家酒馆。
最后晃晃悠悠地抱着两坛酒往临江小院而去。
眼见她推开了小院的大门,在院子中的石桌上坐了下来。
“我还以为你会一直尾随我到深夜呢?”寤歌头都没抬,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何人在她对面坐下。
“你不是要静静吗,两个时辰了,可想清楚了?是要和我彻底撇清关系了吗?”姬焱将她面前的酒碗抢过来,一饮而尽。
“怎会?你对我好我一直都知道。就连很久之前的那个‘大掌’侍女都是你吧?”寤歌手撑着下巴双颊泛红,眸含醉意,可脑子却是从未有过的清明。
其实那次中毒,到了后期她眼睛亦能看个大概了。
“那份解药我后来私底下问过邹野,并不是他送过来的那份。当时我就怀疑过那个侍女了,但她死得突然,前方战事又紧张,这事就暂且搁下了。我刚喝酒的时候一直在回想这些年的过往,本是想梳理清楚内心思绪,却没想反而想起了往事。
你不要否认,别说你手上有疤痕可以作证,姬单肯定知道这事吧,我可以直接去问他。”
“算你还有点聪明,终于发现了。既然没生我的气,那你还赶我走作甚?”姬焱嘴上虽这么说,但眉眼明显放松下来。
还以为这丫头又要陷入死胡同了。
“说句真心话,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挺愚忠啊!宫里那位那么对我,我都没起反叛之意,连这重回黎城都是被赵阜、吕嫣然他们给拖进来的。”
“你还知道啊?”姬焱睨了她一眼,继而转变话语,“不过那是之前,自从你这次出狱后就明显感觉有些变了。这样说起来,这狱下得还是有那么点用。”
“滚,嘴里没啥好话。”寤歌捻起盘子里的花生米朝他投去,这人有时候说话是真不讨喜。
“其实我以前性情最是不羁,给爹娘添了不少麻烦。后来父亲临死前要我夺回沂城,要我守护好这大兴之门,我责任重大。那几年蛮族确实可恨,皇宫那位那时也可称得上知人善任,我为他效忠这很正常吧。”
“正常。”姬焱为她倒了杯酒,心中有些酸涩。
她轰轰烈烈的那几年,却正是他不曾亲眼见过的时刻。
“只是可惜有些人终究是变了,他灭贤相,污良将,为了他的丰功伟业,为了他的江山永固,他害死太多人了。你说,想他活的人多,还是想他死的人多?”
姬焱抬眸,眼神微眯,“自然是后者,不过他可不在乎。”
“对,他是君,生杀予夺皆随他心,他可没必要在乎他人的想法。可帝王轻民,胸中无仁,也难为吕嫣然要反他了,连我都忍不住想反了。”话语中意有所指。
“你可想好了?”姬焱心中血液沸腾,他知道她对兴帝已然有所不满,但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你可是要助他上位?我信你,我——助你。”寤歌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封来,这是昨夜她无意间射下那送信的乌鸦发现的。
那乌鸦,本以为是监视,没想到却是两人通信的工具。
“我是真没想到,最终你会选择他!!你也不怕他成功后我跟他跑了?”寤歌冲姬焱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揶揄。
“他上位了,才是彻底没希望了。”以寤歌的性子,选择谁都不可能选择一国帝王。
姬焱抬手将那封信抢了过来,里面无疑是邹野在问他赵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