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喉堡的离别酒带着海兽油脂的腥气和蜜酒的粗犷甜香，入喉如刀，却奇异地驱散了龙骨深处残留的寒意——虽然戴厄特尝不出味道，也没有装他们的胃，但那股灼烧灵魂之火的暖流是真实的。布伦特·碎冰者将最后半桶蜜酒倒进自己那个能装下戴厄特脑袋的巨大酒器里（一个临时找来的石碗），幽蓝的灵魂之火跳跃着满足的光芒。

“行了，柴火棍子！”船长将空桶往冰地上一墩，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冰屋簌簌掉渣，“酒喝了，人情两清！带着你的小崽子和破烂，该滚蛋了！”他粗大的骨手指了指堆在屋角的几个沉重铁箱和那卷冻硬的海图，“北境的风雪可不等人，再磨蹭，冻掉你们的尾巴根！”

戴厄特活动了一下肩胛骨，新生的龙骨发出低沉有力的嗡鸣。布伦特给的“工钱”——那几个死沉的大铁箱，里面大概率是压舱石、生锈的铁器或者干脆就是布伦特当年随手塞进去的垃圾——此刻正被他用最坚韧的兽筋绳牢牢捆扎，像座小山般固定在宽大的自制雪橇（用废弃的兽骨和坚韧海兽皮简单拼凑）上。小汤姆正费力地将最后几块冻肉干塞进行囊，怀里还抱着那个缺翅膀的木头知更鸟。

“谢谢船长的酒，”戴厄特的声音带着龙骨特有的低沉共振，“还有…地图。”他拍了拍斜挎在工具包旁的那卷巨大、坚韧却冻得硬邦邦的皮卷。那是布伦特亲手绘制的北境冰海图，用某种深海巨兽的皮硝制，上面用暗红色的矿物颜料和炭笔勾勒着冰川、洋流、危险区域和…一些意义不明的涂鸦。

布伦特哼了一声，巨大的下颌骨咧开：“别指望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老子画的路上干了三桶魁人烈酒！能认出一半路标算你脑电波偏到我的频道上了！”他扛起那几根散发着寒气的巨大海龙獠牙，像扛着几根标枪，“走了！老子要去把这几颗破牙插到‘嚎风岬’顶上，让那些不长眼的海鸟看看！”

话音未落，他已迈开沉重的步伐，拖着那条依旧别扭但稳固了许多的海兽腿骨义肢，扛着象征昔日荣光与仇恨的獠牙，头也不回地踏入霜喉堡外呼啸的风雪中。巨大的身影很快被翻卷的雪幕吞噬，只有沉重的脚步声余韵在风中短暂停留，最终归于寂静。

“布伦特爷爷…好酷。”小汤姆抱着知更鸟，小脸冻得通红，眼里却闪着光。

“是啊，很酷。”戴厄特收回目光，空洞的眼窝望向北方那片更加苍茫、连魁人足迹都稀少的无垠冰原。他紧了紧拉雪橇的粗绳，那根幽蓝的龙骨脊梁稳稳地传递着力量。“我们也该出发了，小汤姆。下一站，冻谷。”

“冻谷？是地图上那个画着好多尖尖冰块和大叉叉的地方吗？”小汤姆踮起脚，试图看清戴厄特展开的巨大皮卷一角。地图上，“冻谷”的位置被一个扭曲的漩涡状冰风暴图案包围，旁边用布伦特特有的、狂放不羁的笔触画着几个巨大的叉叉，旁边潦草地写着几个词：“冰鬼嚎？屁！风大！冰滑！骨头硬！”

戴厄特仔细辨认着地图上的标记。布伦特的“绘图艺术”确实抽象，冰川被画成歪扭的锯齿线，深不见底的冰裂隙像小孩乱画的涂鸦，只有少数几个重要地标还算清晰：霜喉堡、他们取龙骨的冰裂缝、刚刚离开的蓝冰窟“霜牙”，以及东北方向，一片被密集的、代表陡峭冰崖的短促竖线包围的区域，中间用更粗的线条圈出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形——冻谷。一条断断续续、仿佛醉汉踉跄画出的虚线，歪歪扭扭地连接着霜喉堡和冻谷。旁边一行小字注解，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顺风走三天，逆风…等死吧。看见冒蓝光的冰山，就到了。底下有‘硬糖’，硌牙，但能换酒。”

“硬糖”是王城的一种特色小吃，外面裹着坚硬透明只有一点点甜味的糖衣，里面是当季的蜜饯。

“就是那里。”戴厄特收起地图，将它卷好塞回特制的皮筒，“布伦特船长说那里有被海水冲上来的冰山，里面有时会冻着好东西，像…‘硬糖’。”他顿了顿，“不过路不好走，风很大，冰很滑。”

“我们有新骨头！不怕滑！”小汤姆拍了拍戴厄特那条幽蓝发光的脊梁，信心满满，“还有地图！布伦特爷爷画的地图肯定最厉害！”

戴厄特没有打击男孩的乐观。他将雪橇的牵引绳套在自己宽阔（相对而言）的龙骨上，感受了一下重量。铁箱、冻肉干、融雪用的铜壶、绳索、工具、小汤姆的行囊…分量不轻，但龙骨的力量稳稳承载着，只是每一步踏出，都在坚硬的雪壳上留下深深的脚印，雪橇滑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

“抓紧了，小汤姆。”戴厄特沉声道。

男孩立刻手脚并用地爬上雪橇，把自己裹进厚厚的毛皮里，只露出眼睛和鼻子，怀里紧紧抱着他的知更鸟和一小块龙骨碎片。

旅程开始了。与跟随格温商队时不同，此刻的冰原只剩下风雪的咆哮和雪橇滑行的单调声响。布伦特的地图成了唯一的指引，但解读它需要非凡的想象力。地图上标注的“巨齿冰崖”可能是一道低矮的雪梁，“沉船湾”只是一片平坦的冰原。戴厄特不得不依靠龙骨带来的方向感（一种奇异的、与脚下冰层深处地磁微弱的共鸣）和对布伦特潦草笔画的连蒙带猜，在茫茫白色中艰难跋涉。

风，成了最暴虐的旅伴。离开霜喉堡庇护范围的第二天，一场毫无预兆的“冰牙风”席卷而来。那不是寻常的风雪，而是无数细碎如针、被加速到极致的冰粒组成的狂流！它呼啸着，如同亿万冰蜂在疯狂啃噬着视野内的一切。能见度瞬间降至十米以内，天地间只剩下混沌的白色怒涛和震耳欲聋的嘶吼。

“低头！抓紧！”戴厄特在狂风中大吼，声音被撕扯得破碎。他本能地弯下腰，用自己相对宽大的骨架为小汤姆挡住最猛烈的正面冲击。冰粒打在骨头上，发出密集如雨的“噼啪”声，力道大得让他担心关节会不会被击穿！新生的龙骨脊梁发出低沉的嗡鸣，仿佛在对抗着风压，提供着稳定的支撑，让他不至于被吹倒。

小汤姆整个人缩在毛皮里，雪橇的挡板被风吹得哐哐作响。他只能死死抓住固定货物的绳索，指节发白。

戴厄特尝试停下扎营，但在这鬼地方，连站稳都困难，更别说支起帐篷。他只能顶着风，凭着龙骨赋予的沉重稳定感，一步一步，像逆流而上的礁石，继续沿着他认定的方向挪动。每一步都如同在泥沼中跋涉，雪橇在身后犁出深深的沟壑，又迅速被风雪填平。

饥饿和寒冷对小汤姆是最大的考验。戴厄特不需要进食，但男孩需要。在避风处短暂休整时，戴厄特用身体挡住风口，艰难地升起一小堆用布伦特海图上撕下的废页（那皮子居然很耐烧）和珍贵的固体燃料点燃的篝火。融化的雪水烧开，泡开硬得像石头的肉干。小汤姆小口喝着热汤，牙齿还在打颤。

“骷髅先生…风什么时候停？”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

“快了，”戴厄特用指骨笨拙地帮男孩拉紧帽兜，空洞的眼窝望着肆虐的风雪，“布伦特船长说过，冰牙风来得快，去得也快。等风停了，我们就能看到冻谷的蓝冰山了。”他头骨里的幽火平静地燃烧着，那沉稳的姿态给了小汤姆一丝安慰。

第三天，风势果然如布伦特所言，毫无征兆地减弱了。疲惫不堪的两人（一骷髅一人）从临时挖的雪洞里钻出来，眼前的世界仿佛被重新擦洗过，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纯净。阳光毫无遮拦地洒在无垠的雪原上，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空气冷冽得如同刀锋，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

戴厄特展开地图，对照着眼前的地形。远处，一道由犬牙交错的、闪烁着幽蓝光泽的巨大冰崖组成的环形山脉，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横亘在地平线上！冰崖高耸入云，陡峭得近乎垂直，表面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坚冰，在阳光下折射出梦幻般的蓝色光晕。布伦特地图上那圈密集的竖线，所指的正是这里！

“看！蓝冰山！”小汤姆指着冰崖方向，兴奋地跳起来，暂时忘记了昨日的恐惧，“冻谷就在那后面！”

戴厄特头骨里的幽火微微亮起。目标在望，但布伦特潦草的警告——“冰滑！骨头硬！”——绝非戏言。通往环形冰崖脚下的路看似平坦，实则暗藏杀机。平滑如镜的巨大冰盖下，是深不可测的暗河或空洞，薄脆的雪壳随时可能崩塌。肉眼可见数条巨大的、深蓝色的冰裂隙像丑陋的伤疤般撕裂着雪原，散发着致命的寒气。

“跟紧我的脚印，小汤姆。”戴厄特的声音严肃起来，“一步都不能错。”

他解下雪橇的牵引绳，将其一端牢牢系在自己坚固的龙骨上，另一端绑在小汤姆腰间。“如果…我是说如果，踩空了，就抓紧绳子，别乱动。”他叮嘱道。

接下来的路程，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戴厄特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谨慎。他先用自制的长矛（一根削尖的、结实的海兽肋骨）戳探前方的雪壳，确认足够坚实才落脚。龙骨赋予的沉重让他不易滑倒，但每一步踏在光滑的冰盖上，都发出清晰的“咔哒”声，在死寂的冰原上回荡。

小汤姆屏住呼吸，小脸紧绷，严格按照戴厄特的脚印前进，小手紧紧抓着腰间的绳子。有一次，戴厄特的长矛戳破了一处看似厚实的雪壳，下面露出了幽深的、泛着蓝光的冰水！小汤姆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他们必须绕过那些巨大的冰裂隙。裂隙边缘参差不齐，覆盖着疏松的积雪。靠近时，能听到冰层深处传来令人心悸的“嘎吱”声，那是冰川缓慢移动、挤压撕裂的声音，如同巨兽在冰层下磨牙。寒气从裂隙深处喷涌而出，带着死亡的气息。

在跨越一道相对狭窄的冰隙时，意外发生了。小汤姆太过紧张，落脚时稍微偏离了戴厄特踩实的路线，脚下看似冻结的雪壳“咔嚓”一声碎裂！

“啊——！”男孩惊呼一声，身体瞬间下坠！

腰间绳索瞬间绷直！巨大的拉力传来，戴厄特反应极快，龙骨猛地发力，双脚如同生根般钉在冰面上！他反手死死抓住绳索，幽蓝的灵魂之火因瞬间的爆发而炽亮！

小汤姆悬在冰隙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泛着幽幽蓝光的黑暗！冰冷的寒气直冲上来，冻得他牙齿咯咯作响。他惊恐地看着下方，小手死死抓住绳索。

“别怕！抓紧！”戴厄特的声音带着龙骨共振的嗡鸣，异常沉稳。他腰部发力，依靠龙骨提供的强大核心力量，缓缓地将小汤姆从裂隙边缘提了上来！男孩像只受惊的兔子，一脱离险境就扑到戴厄特冰冷的骨架上，小身体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没事了，没事了。”戴厄特笨拙地用指骨拍了拍男孩的后背，“布伦特船长说的对，这里的冰…很滑，都是‘硬骨头’——指下面。”他难得地开了个骷髅式的冷笑话。

小汤姆吸了吸鼻子，惊魂未定地点头。

虚惊一场后，他们更加小心。耗费了大半天时间，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环形冰崖的脚下。站在这里仰望，那些高耸的蓝色冰壁仿佛连接着天空，压迫感十足。布伦特地图上标注的通往冻谷内部的“豁口”很快被找到——那并非真正的道路，而是两座巨大冰山在远古碰撞挤压后，形成的一道狭窄、扭曲且布满锋利冰棱的峡谷！

峡谷入口处，立着一块歪斜的黑色玄武岩，上面用利器刻着一个巨大的船锚图案，旁边还有一行几乎被冰霜覆盖、但依稀可辨的北地文字：“布伦特到此一游。里面的‘糖’硌掉老子半颗牙！”

戴厄特和小汤姆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一丝笑意。看来船长大人当年也没少在这片北地吃亏。

踏入峡谷，光线瞬间昏暗下来。两侧是高达百米的、光滑如镜的幽蓝冰壁，阳光只能从狭窄的缝隙顶端吝啬地洒下几缕。温度骤降，寒气如同实质，连戴厄特骨头表面的冰霜都凝结得更厚了。脚下是冻结了不知多少万年的古老冰层，坚硬如铁，布满了被风蚀和水流冲刷出的诡异纹路，光滑得让人寸步难行。布伦特警告的“冰滑”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抓紧我。”戴厄特将小汤姆护在身后内侧，自己紧贴着相对粗糙的岩壁一侧，用长矛当拐杖，一步一探地缓慢挪动。龙骨的力量在此刻并非用于负重冲锋，而是提供着对抗地心引力的、磐石般的稳定。即便如此，每一步都需要全神贯注，稍有不慎就会滑倒，撞上旁边锋利的冰棱。

峡谷内并非死寂。风从顶部灌入，在狭窄的通道内形成诡异的呼啸，如同无数冰鬼在尖啸（或许这就是布伦特说的“冰鬼嚎”？）。头顶偶尔传来冰块崩裂坠落的“咔嚓”声，碎冰像小瀑布般砸下，在冰面上弹跳滚动。有一次，一块脸盆大的冰块擦着戴厄特的头骨飞过，砸在不远处，碎裂的冰碴溅了他一身。

“这里的冰…好凶。”小汤姆小声说，紧紧抓着戴厄特的臂骨。

“它们在提醒我们，这是它们的地盘。”戴厄特回应道，头骨里的幽火警惕地扫视着上方和前方。

峡谷曲折幽深，仿佛没有尽头。时间在冰冷的寂静和提心吊胆的跋涉中缓慢流逝。就在小汤姆的体力快要耗尽时，前方的景象豁然开朗！

狭窄的通道走到了尽头，一个巨大的、被环形幽蓝冰崖完全包围的山谷展现在他们眼前！

冻谷！

它比想象中更加奇异。谷底并非平坦的雪原，而是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水晶般半透明的古老冰层，冰层下似乎冻结着起伏的地形，隐约能看到扭曲的阴影——或许是沉没的冰山基座，或许是远古的礁石。最令人震撼的是，无数大小不一、形态各异的冰山，如同被巨神随意丢弃的玩具，杂乱无章地散布在谷中！这些冰山并非纯粹的白色，而是呈现出从浅蓝到深靛的、层层叠叠的奇幻色彩，在从冰崖顶端斜射下来的稀薄阳光下，折射出亿万点璀璨的星芒，将整个冻谷映照得如同沉入海底的星空！冰山的表面光滑如镜，却又布满了海浪冲刷形成的奇异孔洞和隧道，有些孔洞深处，似乎有微弱的、幽蓝色的磷光在闪烁。

寒气在这里浓郁到了极致，空气仿佛都被冻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晶碎裂的细微声响。绝对的寂静笼罩着山谷，只有他们踏入时，脚下冰层发出的轻微“咔嚓”声在空旷中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哇…”小汤姆忘记了疲惫和寒冷，张大了嘴巴，哈出的白气瞬间凝成冰雾消散。他被眼前这超越想象的、冰冷而瑰丽的景象彻底震撼了。

戴厄特也停下了脚步，空洞的眼窝扫视着这片被时间遗忘的冰之坟场。布伦特口中的“硬糖”——那些被海潮裹挟、冻结在冰山内部的奇异矿石或宝藏——就在这些巨大、美丽而危险的蓝色水晶之中。龙骨脊梁传来沉甸甸的踏实感，仿佛在回应整片北地的呼唤。

他们终于抵达了冻谷，真正的荒野寻宝，才刚刚开始。脚下，那半透明的冰层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戴厄特龙骨的嗡鸣，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